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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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蔡美保
文學作家簡介法蘭茲．卡夫卡1883年7月3日出生於布拉格，猶太商人之子，中學時期即開始寫作。被評論家們認為是20世紀作家中最具影響力的一位，1924年6月3日死於肺結核，享年不滿41歲。

卡夫卡先生閣下：

每天從煩躁不安的夢醒來的時候，我都期待著，我已經徹底變形，像昆蟲生命史的完全蛻變。

從小覺得自己長的像蟲子，而且絕對不是討喜的那種，頭與肚子碩大，四肢細而多毛，扁臉，高額頭，皮膚黯淡粗糙，還如蟑蟻不斷分泌油脂泛著油光，令人厭惡。

慢慢我夜行，畏光，畏人群。幾乎是蟲的生活。

想要變成一個討人喜歡的人。

看著廣告看板，那些男男女女整形後宛若重生，肌膚緊實散發珠光，肚皮脂肪消溶曲線盡現，俐落擺脫毛手毛腳。

抬頭紋、眉間紋、魚尾紋、頸紋、法令紋、眼周細紋、木偶紋。全部都要處理，而且要趁早，醫師毫不留情，精準指出我臉上囂張爬伏的皺褶紋理。

打完肉毒桿菌要多擠眉弄臉，這樣效果才會更快更好，每日練習反覆皺眉、微笑，喜怒哀樂數百次，直至肌肉疲倦乏力，半月後我真的不再看起來愁眉苦臉，死魚眼及木偶般的齜牙咧嘴亦不復存。

不夠，還不夠，我的變形才剛剛開始。

忍耐更多，為了成為更美好的人。脈衝光如閃電刺眼，機器巨響似雷。飛梭雷射像在臉上鑿擊出數千個小洞，再逐一癒合。忍耐凍痛做冷凍溶脂，還有電波深層加溫膠原蛋白的灼燙。

會痛嗎？她們總是溫柔地問，我漸漸已經分辨不出痛苦。

時常做同一個噩夢，夢境有類似結構但細節不盡相同，有時候皺紋如寄生藤蔓爬滿全身，將我吸食枯槁；有時候牙齒上貝殼光澤3D貼片逐一斑駁掉落；有時候鼻子自根部山崩移位；有時候一眨眼，雙眼皮縫線斷落剩下瞇瞇兩道細縫；有時候額際及鬢角植下的頭髮毛囊全部凋亡脫落……

而夢魘每隔幾個月就變成真實的恐怖，藥效如魔法降臨，亦如魔法消失。

幽暗診間像是樹洞或蟻穴，或者你筆下堆滿雜物的小房間，追求美麗的慾望，躲避旁人恐怖眼光的本能，引領我不斷走進去，用毛巾、冰袋、紗布包裹如蛹，再幾個療程幾次褪皮就大功告成。

鏡中幻像，如假似真，終於確定已完全找不出自己的樣子。

「我怎麼了？」，和你的小說主角一樣，我忽然想發問，但她們搶先一步問了，現在覺得怎麼樣。

我應該要笑的，勉強擠了擠，卻看見鏡子裡的臉平滑細緻若永恆絕美石雕，上個月注射雙倍劑量肉毒消滅法令紋，麻痺了兩頰笑肌。

接著感覺想哭，稍微紅了眼卻滴不出眼淚，近視雷射與眼周手術後一直都有的乾眼症啊。

發現我沒辦法哭，也沒有辦法笑，困在一個美麗的殼裡。

為了維持體態，禁止自己吃東西，白晝不出門，因為不能暴露在超量紫外線下。

我也不敢見認不出我的家人。

在某個陽光明亮的初春早晨，你可否為我找一個人，打開閣樓的小窗，看見我絕美的身體如標本。

得獎感言

每天醒來時，我們都有了微妙變化，變的更新或更老，只是不確定是否變成更好的蟲，或更壞的人。

感謝評審，與我族的人或蟲。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15.12.06
2016時報文學獎書簡組得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