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在冷水坑的納骨塔祭拜結束之後,父親開車,載我和弟弟返家。回程途中,左邊是海,右邊是山,弟弟見到遠遠山裡的小火車站,說要去看看。我們因而駛出了主要的幹道,繞進旁邊的小路,越走越靠近山巒,那小小車站就佇立在山腰一角。問了人之後,往山上駛去,柏油路換成碎石頭路,繞過一片果園,是枋山車站。枋山,用台語發音,為崩山,我曾在古地圖上看到此地名,日本時代就這樣叫了,崩山崩山,為何叫崩山,我問父親,難道是此處常有山崩,或是此處為山崩之後才形成的聚落。我哪裡知道阿,崩山,父親笑著回答。
我和弟弟都喜歡探詢這類小小的站,看著地圖上這些對我們來說遙遠的地名,像是尋得了一處微小卻發光的珍寶,令人興奮極了。枋山車站,雖不再有固定人員駐守,卻仍有班車經過或停靠。眾人離去的車站裡,窗玻璃上,還貼著一紙公告,每天南下北上各兩班車次停靠。弟弟開心地跟我說,是普通車阿。我們都喜歡火車,尤其喜歡藍皮綠椅,能夠將窗戶抬起,電風扇嘎嘎作響的那種普通車。悠哉緩慢,遠方積雨雲的水氣,泥土裡的草味,蜻蜓款款,夏日慵懶地踢著小石子前進,有風吹過。
我和弟弟在枋山車站第一月台上快樂地四處跑跑看看,父親隨後而來,遇到巡邏的警察,我聽見父親對他說,我們就只是想來看看這個車站而已。他就像個善良的尋常父親,向人抱歉地解釋小孩子活蹦亂跳的行為。
我想起那特意放大護貝的幾張照片,我和弟弟的合照,照片依序排列,同樣的地點,同樣的姿勢,我們越長越高。小學時的每年暑假,我們總會到車城的林場玩上幾天。清明掃墓的路線,幾乎就重疊於我們前往林場的道路。
當時,同樣的艷陽,木麻黃,沿山公路,在副駕駛座的媽媽,總是帶了超量的食物,並喋喋不休地說話,我和爸爸總有默契地說媽媽太多嘴了。爸爸的新車,是美麗的香檳色,車頂上有個小小天窗,我踮起腳,將頭伸出天窗,嘩啦啦啦,左邊是山,右邊是海,外頭的風好大,我興奮地瞇起雙眼,旋即又躲回安適的車內。
每當假期結束,要離開時,車子開出林場的大門,我和弟弟就會跳下車,站在大門口,由媽媽替我們拍照,傻瓜相機觀景窗裡,我摟著弟弟的肩膀,我們笑得燦爛。
在月台上,我們每見到一件微小的事情,就驚奇地大喊,看,這兒有地下道,那裏上了鎖的變電箱寫著有毒蛇,毒蛇,還有這寫著內獅,古莊。車站上的告示牌,通常都會寫著往南和往北一段各是哪一個站。中學時期,我經常搭火車到高雄上學,也經常注意這樣的告示牌,屏東到高雄之間各站距離不一,最遠大約是七八公里。但枋山到古莊站,卻幾乎有三十公里那樣遠。我驚奇大呼,弟弟小跑步過來,帶著理應如此的表情說,古莊站就是南迴線啦。
原來是南迴線了,我回想起上一次搭南迴列車,火車行走在高高的山壁間,往下幾乎望不到平原,軌道和山壁緊貼著海,往下俯瞰,淡藍色的窗景裡有搖曳的椰子樹葉和大海。我看著往古莊站方向的隧道,想像著列車飛奔而去,繞過南端的大山,劃出好大一個圈,才能將平原轉換為大海,難怪這麼遠。
弟弟往南跑去,去試著能不能看見隧道頂端的名稱。我則向北,枋山站在山腰上,我要去看看,鐵軌盡頭能不能望見大海。父親站在月台中間,看看弟弟和我,似乎不知應該要看顧哪一個才好。多麼奢侈的煩惱。
奢侈地以為我們仍可以在彼此身邊。
忘記從哪一年開始,我們就不再於每年夏天出遊,我和弟弟在林場大門的合照,也就沒有再持續更新。父親逐漸晚歸,母親在越來越暗的客廳裡等待,客廳的貓頭鷹時鐘擺動著尾羽,滴答滴答,但我卻逐漸害怕聽見汽車車輪輾壓過門口碎石子路的聲音,那聲音帶回來的是一個古怪的父親,有著一張脹紅而發怒的臉。我猜想,他憑藉著某些細微的現象,加上八點檔和友人激昂的渲染,在心中排練了一套仇視妻子的劇本,劇本原先破綻百出,但隨著演練次數增加,越想越氣,劇情銜接越來越流暢,終於,劇本成了真實。
我從沒見過父親收拾行李,不記得有哪一天標示他的離開。他的衣服、鞋子、吉他、桌球拍都裝在一個巨大的箱子裡嗎?他把行李裝在後車廂裡,還是叫了一台小貨車呢?我沒見到他離開,我以為他出門,而後會再回家。他沒帶走的東西可多,櫃子裡一整疊的相片簿,一九八九,我一歲時戴著他的墨鏡,被他抱在膝上,攝於姑姑家中藥行的櫃檯前,那是他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母親清空了他一整櫃宗教書籍,卻在客廳電話旁、樓梯扶手邊、書桌上,擺滿了過去的照片。父親桌球比賽合照,我臥於母親膝上,我和弟弟站在火車站餐廳前,我和弟弟還有父親在大姑婆家的庭院裡。
弟弟看了手機裡的時刻表,說再過一會兒,就有莒光號通過,緊接著,就是經由南迴線,開往台東的普通車。我們又急急下山,前往內獅,要在內獅站等著那兩台列車。
內獅車站又更小了,不像枋山車站,還有售票台和剪票口的遺跡,也沒有地下道或天橋,只在鐵軌上,舖有輪胎皮墊子,乘客要到第一月台,就得左看看,右看看,無車,跨越鐵軌,快跑過去。我和弟弟跨過鐵軌,走到月台上,我們四處走來走去,這裡那裏瞧瞧。忽而,北面的隧道口亮起火車的前燈,我大喊,火車有火車。我和弟弟連忙跑到月台邊緣。莒光號漸漸接近,一開始,我還在讚嘆火車橘黑色的塗料,和四周風景多麼協調,待幾秒後,火車接近,我才詫異於火車奔行而來的速度,轟隆轟隆,火車帶來的風,烈烈地像是可以把人掀起吹走,我嚇得摀住耳朵,往月台後逃去。
莒光號過去了,父親才從車站對面探出頭來,我和弟弟在月台激動地大喊,快過來快過來,莒光號剛剛才走,快趁現在過來。
父親在對面不耐煩地問我們,難道真的要等那輛普通車嗎。他似乎還另有要事。從父親講電話的過程中,我約略可以從話筒裡聽見對方的聲音,那麼近,我伸手把電話搶過來,就可以問個清楚,那麼遠,是我不曾了解的另一段人生。
那輛漂亮的香檳車逐漸變得老舊,天窗十幾年不曾開啟,擋風玻璃上出現刮痕,門鎖故障,皮質座椅龜裂,後座和後車廂堆積著雜物,像一間住了許久而未經整理的迷你舊公寓。我不禁想像,父親離家後,他的全部行李,就在這輛車子裡了。副駕駛座的座椅大幅度地往後拉,顯示了有誰,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張椅子上。
母親曾經試圖挽留他,在他的臥室房門,貼上了溫婉的哀求。
但父親終究沒有過來我們這一處的月台。
內獅站的月台空盪盪地,沒有座椅,沒有旅客,我和弟弟孤單地在這荒山長草的月台上等待。
普通車如期抵達,出了隧道口,將要進站時,鳴了幾聲喇叭,車頭拖著三節藍色的車廂。我原以為車上必定毫無乘客,誰知,第一節車廂裡就坐了個外國人,倚在窗邊,手搭在窗台上。第二節車廂裡也有些乘客,第三節車廂裡,更是熱熱鬧鬧一夥人,還有個小弟,站在車廂最末端,隔著一條鐵索,看著跑遠的風景。
當列車進站,旅客抵達,先前膠著沉睡的車站,被汽笛聲和乘客的喧嘩聲驚醒,張開眼,抬起腿,鬆動關節,抖落身上的塵埃。暖黃色細小磁磚貼面的柱子是獅子的腿,跳起落下震動,重新將骨骼筋絡拉開擺正,直挺挺地站好。
我在月台上,短暫的一瞬間,權充熱情洋溢的站長。各位好,內獅,內獅站到了,歡迎你們來到內獅站,我們停留的時間急促,想要上車或下車的旅客要盡快,第一月台的列車即將發車,開往美麗的南迴線,開往美麗的舊時光。車長先生,車長先生,一路上辛苦了,未來的旅途,也麻煩您加油,照顧這些乘客。火車啟動,我真的舉起手,向站在門邊的車長先生用力地揮一揮手,穿著白色長袖制服的車長先生也看見我了,笑著,拿著無線電,也用力地揮一揮手。列車開走了,轟隆隆的聲音逐漸消失,車站回歸寂靜。謝謝各位,任務結束。
我和弟弟走向父親的車輛,父親更換著手機的電池。接近正午的太陽熱辣辣地,照得汽車裡滾燙。冷氣只到得了前座,我坐在後座,悶在溽暑裡。
我像是走了一遭桃花源。在桃花源裡,不知有漢,無論魏晉,那些往後發生的日子全都一筆勾銷,我們停留在最原初的無憂時光,芳草鮮美,落英繽紛。但當我們漸漸遠離車站,從那條荒僻的小路回到車行迅速的沿山公路,回頭望,那條岔出去的路口逐漸模糊,雖曾誌之,尋向所誌,卻遂迷而不知路。
木麻黃往後跑去,海在木麻黃的縫隙間歇地閃爍,我和弟弟約好,等他考完這次國家考試,我們就從屏東出發,一起搭著那輛普通車,緩緩晃向那染著大海顏色的南迴鐵路。
—— 2017大武山文學獎社會組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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