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初來外婆家的藥鋪是個陰雨天。一進門,只見一位頭戴大斗笠,身著棕灰厚重鬃衣女子,衣擺、雨鞋在水泥地上滴流一灘雨水。她背過身,先放下肩挑的大籐籃,籃中瓶子叮噹碰撞。我以為電視上的雲州大俠史豔文來了,興奮地從櫃台後方站起直盯來人。斗笠摘下,映入眼前是個綰著髮髻、清秀白淨的女人。
見面多次之後,我總跟外婆說,阿姨又來拿藥了。藥的濃重麻油氣味令人皺眉捏鼻,但藥膏的深紫色澤卻神祕美麗。
外婆開的藥鋪在三合院最左側,中間是臥房,灶腳在最右邊。灶腳入門右側是兩個大灶,門口左邊牆隅,放置一個橫六直五棋盤格狀的黃色塑膠籃,用來放置廢棄玻璃。阿姨每隔一段時日會先來藥鋪拿止血膏,分身乏術的外婆叫我帶她到灶腳打包回收玻璃。寄養在外婆家的我極度怕生,總是縮在櫃台後方,等到外婆斥責不可孤僻,我才不情願地帶路。如此彆扭怕生孤僻的個性,在阿姨頻繁看診及時常對我微笑後,漸漸消弭。
阿姨臉蛋白淨,眼睛最美,不大的內雙鳯眼細長上翹,隱隱含著晶瑩水光,眼神像睡前窗外暈黃街燈,濛濛糊糊,讓眼睛不美的我羨慕不已。那時晚上外婆和我除了看歌仔戲外,每天必看火紅連續劇《星星知我心》,總覺得阿姨眼睛神似劇中含辛茹苦帶大五位兒女的母親。
和阿姨白淨臉龐不協調的,是手掌手臂佈滿十幾道暗紅血痕的傷口。有些已結痂,有些一按壓,血又開始滲出。原來阿姨的丈夫本是太平山上的伐木工,後來政府禁止砍伐林木,家裡經濟頓失依靠;丈夫酗酒頹靡,發狠時會暴力相向,為了謀生,阿姨只得撿拾廢棄玻璃。外婆說:「撿碎玻璃,一公斤也才一到兩塊錢。」我舔著當時市價一塊錢的酸梅冰,肚子頓時不太舒服,隱隱有股酸氣冒出。
原本我以為昂貴的藥材為了防潮、走味,都得用玻璃罐保存,如蔘鬚、冬蟲夏草都必須入罐,用酒浸泡。這些中藥長鬚在酒液中恍若靜止,搖一下又緩慢飄忽游晃。外婆解釋,不同藥材保存方式各異,如阿姨求診的藥膏,不易變質,裝在塑膠盒中即可。此藥深紫偏紅,入鼻卻是膩人的麻油味。外婆叫我不要排斥胡麻油,它是暖的氣味,可以補身滋氣,她曾幫坐月子的母親燉麻油雞,能讓產後虛弱的身體快速復原。接著又絮叨此藥曾治好我的尿布疹,還可以治香港腳……;叼唸尚未結束,我就跑到前面櫃台假裝在藥包上寫藥囑。
阿姨來時,我假裝包藥,實際是在偷覻。她的背有點兒駝,斗笠用麻繩綁繫,斜掛在背,坐在椅凳上的肩膀微微內縮,垂頭閉目。我不敢出聲,怕驚擾阿姨休息。她終年一襲卡其長褲,圓領棉衫,褲管套在黑雨鞋中。我想像那雙鞋走過多少戶人家,經過幾所回收場,鞋底是否扎入許多細刺、小石及碎玻璃?衣服外,罩著尼龍與棉布混織的灰黑偏藏青色外套,長髮編成粗辮捲成髻,用黑網及髮夾固定在腦後。素樸妝扮卻沉靜嫺雅,端坐在那,猶如一幅中式畫風的美人圖。
彷彿察覺有人注視,她抬眼朝我笑了笑,我也害羞點頭。不一會兒,藥膏備好,阿姨伸手拿藥,掌上手臂瘡疤著實怵目。每當她離開之後,手上血印好像添加某種成份,在我心中冒泡,然後發酵,微微飄出酸苦。
幼年時,我的資訊來源泰半來自電視。我著迷卡通《小甜甜》、歌仔戲《薛平貴》,總希望女主角能和相愛的人幸福廝守。我問外婆,阿姨這麼漂亮,怎麼有人捨得打她?正在分裝藥材的外婆搖頭說,上一輩人的婚姻,都是由雙方父母談妥,這位阿姨也是。外婆提及自己出嫁時,拎著一只皮箱,父母從娘家陪伴自己走著遠路到夫家。皮箱拎在手上,除了沉重,也是面對不可知的未來時,唯一與娘家的連牽繫。
當時家裡三個小孩,只有我被送來外婆家久住,造成我自卑,極害怕與人接觸的個性,怕付出情感後又是孤伶一人。外婆總叮嚀要合群開朗,逼迫我坐在櫃台前對長輩們問好。久經訓練後,雖仍覺得彆扭,在阿姨面前,已能漸漸地安然自在。我的開場白千遍一律是:「阿姨,你的藥好了。」阿姨總是糾正:「這叫紫雲膏。」「外婆都用台語叫它『幾草膏仔(紫草膏)』。」
有次陪阿姨到灶腳拿玻璃瓶,我對她解釋,紫草膏的藥名聽起來有點悲傷。它是由大片深紫偏黑的乾燥紫草葉提煉。我還想炫耀如何幫忙切碎草葉,阿姨趕著回收玻璃,話題只好暫歇。
帶阿姨到灶腳拿瓶罐時,有只養生奶,瓶身破裂,差點劃破我的手,手指雖沒受傷,但仍感覺有尖刺抵著皮膚。我問阿姨,每天撿拾瓶罐,沒戴手套嗎?如何熬過利刃般割肉的痛?阿姨說塑膠手套太薄,一割即破;粗棉手套則無法碰水,她最怕撿到瓶中發酸腐臭的瓶罐,得沖洗多遍才能回收。
偶爾幾次阿姨來回收玻璃時,外婆會和她聊上幾句。阿姨告訴我們玻璃是軟。「軟的?」我好奇睜大眼。阿姨解釋,玻璃在高温四百度時是流體膏狀,她的娘家在開設很多玻璃工廠的新竹,因為廢棄玻璃種類太多,有窗戶平板、容器等種類,棕綠藍紅黃等各色玻璃皆有,她常看父親終年戴著粗厚手套,彎腰在廢棄物輸送帶上挑除便當盒、鋁罐等非玻璃容器;也常看玻璃被碾碎成細砂,進入上千度熔爐中變成麥芽般的膏狀,最後壓製成各式瓶子。她提及自己並不喜歡玻璃,但只有這行最為熟悉。接下來,她應該不是說給我聽的,因為我似懂非懂,得靠事後追問外婆,才懂些皮毛。阿姨約略提到自己的婚姻,也像個烘爐。說這句話時,水光含在她淡淡濛濛的眼睛中。
我想追問,但阿姨已趕去下一站回收。她肩上挑的籐籃發著叮叮咚咚清脆聲響,隨著離去的腳步,漸行漸小。
外婆熬煮這帖能幫阿姨止血的藥膏時,先將紫草及淺褐色當歸切細,在黑麻油罐中浸泡一週。外婆每天都會去觀察顏色變化,我因為此藥油耗味太重,總是遠望。到了第七天,罐中黑色油液漸轉深紫,外婆將這只油液罐子放在燉藥壺內隔水加熱,接著等它降温之後,再把如肥皂質地般的黃蠟切碎倒入,拌勻後,就是凝固如凍脂狀的紫雲膏。
村裡也有別人會來藥鋪撿拾廢棄瓶罐,我總搖頭回絕,灶腳一隅那幾罐玻璃瓶,只能給阿姨,那是阿姨謀生的依靠。有天外婆把廢棄物賣給別人,說每個人都可憐。我覺得外婆對不起阿姨,倔脾氣一來,哭鬧著想回父母家。為了安撫我,很少講故事的外婆說起紫草傳說。有對情侶,女子病危,男子天天拜佛祈禱,跪到膝蓋出血,感動了佛祖。佛拿出一株草叮囑男子,必需每天用自己的鮮血澆灌,等開花時,喝下草根熬的湯,情人的病就會好。
四季過去了,這株草終於開出紫花,奄奄一息的男子激動地挖出草根熬湯給女子喝。女子醒了,男子卻永遠閉上了雙眼。這株用鮮血澆灌的草就是紫草。
被淒美故事震懾的我忘了吵鬧,許久後才想到等會兒阿姨來,家中瓶罐已空,問道:「阿姨的先生怎麼不一起撿瓶罐?」外婆罵我少管閒事,繼而嘆氣。原來阿姨曾勸說先生,夫妻共同打拚好過單打獨鬥,但酗酒丈夫拿起酒瓶砸人,說伐木時可是仰頭望天,現在卻要彎腰低頭撿破爛。我想到阿姨用那一雙被玻璃割傷的手支撐起全家,是否同於紫草傳說中單方面犧牲式的愛情呢?
因為紫草常需向藥行批貨,外婆久久才做一次。好一陣子沒看到阿姨,外婆說她帶著丈夫搬回娘家了。我常想起阿姨說玻璃是軟的,會流動,趁熱時可以形塑各種美麗形體,也常費心思索阿姨向外婆哀嘆,婚姻是個高温爐的意思。
長大後,有次參觀新竹玻璃工廠,看到玻璃砂在高温下熔成流動膏狀,師傅舀出一千度高温爐中的一小球玻璃膏,放在約莫兩公尺長的不锈鋼吹風管遠端,轉動管子時,在靠近身體此端的管口慢慢吹製塑形,待玻璃膨脹成圓柱,再放入熔爐中加熱,最後用砂紙細心磨去銳角,最後脫模。
我將眼前燒製玻璃的情景,和當年阿姨撿拾瓶罐的畫面重疊,約略明白當年阿姨嘆著氣說出的那段話,得先熔成膏,不斷塑形、進爐、再磨製,為別人磨去許多銳角。或許歲月也是個熔爐吧,成長過程中,我也漸漸磨去原本彆扭怕生的尖刺個性。
阿姨在婚姻中,被融失了原來的樣貌,且不知未來會變成什麼形狀。但她在我面前,卻又是堅毅認命地彎腰撿拾瓶罐。至今,我仍偶爾會想起阿姨當年來外婆家拿回收瓶罐時,籃中輕脆叮噹聲和罐子在她瞳孔折射的閃光,眼前的玻璃和她,都是經過淬煉的琉璃。
(2018吳濁流文藝獎散文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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