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到葉子的臉，便有種似曾相似的感覺，彷彿接觸過的某類孩子。他們清一色面容削瘦，皮膚黝黑，並且身上布滿大小不一，結痂中，或正流淌著鮮血的傷口。最明顯的是眼神總無法與我交會，對談時，須一再以彈手指方式，抓回他的專注力。
他們俗稱過動兒，但葉子不是，他字跡端正，一筆一畫均工整收束於方框內，且不具備資源班身分，頂多在前導師的紀錄中，有一些十三歲小男生常見的，調皮搗蛋的行為，因此中途接手，擔任他八導的我，認為葉子是一般孩子。
一般的低成就孩子。
作業缺交、上課不專注、成績緊黏谷底，甚至謊言連篇。屢次的好言相勸，給予機會，換來的是葉子乖順地點頭允諾，不過隔天，類似劇本再次上演。
詢問他為什麼沒有完成分內作業。
「我忘記了。」
教導他將待辦事項記於筆記本，定時查看，這招仍舊無效。
「我忘記看本子了。」
約他某堂課面談，卻屢次失約。
「我忘記了。」
忘記掃地，忘記做作業，忘記與我談完話後要隨即進班，他的行蹤像不斷歧出再歧出的葉脈，無限拓展，逐漸淡出常軌。「忘記」像個黑洞，吸走責任，也榨乾別人的好感，換來的是周遭人對他無數次的大爆炸。
被責備時，他總低垂眉眼，表現自己並非惡意挑釁，只是真的忘記了。他讓我領悟我是他的開關，隨侍在側時是ON ，一旦分神至其他二十幾個學生，他便呈現萬事皆休唯有玩的OFF狀態。
葉子的父母離異，我與主要照顧者奶奶頻繁通電，家長除了不斷致歉，更解釋多年來用盡全力嚴厲打罵，且氣到心臟病發，卻仍無法將他打入正軌。奶奶在話筒哭訴，她真的好累。
隔代教養方法錯誤，家庭功能未彰，是我對葉子下的註解。
然而情勢遠非我料想得單純，他如星星之火，迅即燎燒全班。
作弊、偷用他人手機，且因擔憂被杖打而一再編織謊言，往往得耗費心力迂迴探問，並蒐集證據才得以突破心防。結束一番偵訊勸誡後，當我精疲力竭引領他向受害者道歉，他竟擺出嘻笑面容，作勢鞠躬下跪，宣告我方才的嚴勸澈底失敗。
因同件事屢次被記過的葉子，一犯再犯，我像薛西弗斯，日日推抬頑石登頂，好不容易抵達，下一秒石頭立即失速下墜，並將百思不得其解的我，一把拉進深淵。
然而在作文中，他搖身一變，變得善解人意且失錯願改，一再感念奶奶及師長的教導，並立志洗心革面，只是回到現實，一切如昔，讓人好氣又好笑。
一次替其保管整盒美工刀片的下午，放學後，我們於走廊相遇，我再次提醒他前往辦公室取回危險物品。一小時過去，我確定被放鴿子。
不被尊重的憤怒使我變成一顆氣球，冷掉的午餐、堆積如山的作業、無休止的調解與記錄，種種於其中不停灌氣，讓理智幾近爆破邊緣。沉澱過後，仍不懂彼此已然有些感情的葉子，居然任我空等。當晚，我對家長坦承無力扭轉葉子的行為，我感到挫敗、無力以及深深的疲憊。奶奶說，她也是。
她決定帶葉子看醫生。
後來才知道葉子患有過動與亞斯伯格症，而小學老師早就看出端倪，建議就診，只是奶奶認為嚴管勤教能加以改變。
服藥後的他不再那麼躁動，但我也沒迎來童話故事般的結局，葉子依舊時常違反校規，只是我的懲處轉為參酌特教老師提供的方法，加強行為訓練，並分派不那麼精細的體力活，試圖消耗他的活力。
沒料到此舉導致他意外受傷。
重複的手部勞動磨破他掌心表皮，皮破肉綻的過程中，他什麼都沒說，我們一人批閱聯絡本，一人於玩鬧中完成任務。結束後，他在我面前攤開雙手，大笑說:老師，你看，破皮了。我看見兩隻手掌裸露出五十元硬幣大小的粉紅色塊，像屠宰前，被蓋上紅戳的豬隻，而我以為那是他如往常玩紅筆的結果，令其洗手後去保健室檢查是否有傷。直到他兩手包裹紗布回來，我才發現釀成意外，頻頻自責道歉。
隔天陪伴換藥，校護提醒葉子走路要專心，不要再跌倒了。我想起昨日與家長解釋葉子的傷，奶奶答以孩子說是自己撞倒所傷。我對他們還原真相後，思及葉子說謊的動機，心中情感隨之翻騰。
長久以來被視作一般生的葉子，用著他過分熱情活潑的方式企圖融入群眾，可是因為不合時宜的舉止，或經常做錯事，得到的始終是一張張責備生氣的臉孔。他或許能體會別人對他的好與期待，也會對無法達到要求的自己感到無助，覺得無所適從，也或許不會，然而無論如何，葉子總顯露純真善良的自己來面對世界，並等待他人從遠方抵達自己的星球，了解自己。
他忘記責任，也忘記曾朝他直射的利刃。過動結合亞斯伯格，「忘記」，或許是上天贈與他的禮物。
「下次我會記得的。」葉子犯錯後，總這樣承諾。
還會有下次嗎?
今年夏天，他即將轉學，住宿在一所以嚴格管理聞名的私立中學，離開家人，獨自生活。念及奶奶如何將原本應該散亂的字跡，收整成如今的端正，我無法想像背後的艱辛，然而奶奶年事已高，身心都逐漸不堪負荷。
得知消息，心裡五味雜陳，遂向同事探問是否該開口挽留葉子。親見我如何因葉子而勞苦的他們大多提議放手，並高聲詢問我，難道忘記那些曾經的疲憊了嗎?
「我忘記了。」
望向葉子所在的方向，我如此回答。
——天行者徵文比賽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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