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由一塊圓亮油脆的奶油餅開始。
週六早晨,父親引領孩子來到鄉立圖書館,館內明訂禁止飲食,但父親卻在入門前添購了一袋奶油餅,於是我與姊妹邊翻閱童書,邊啃咬起熱騰騰圓餅。印象中並未因此遭受旁人責備,所以閱讀這件事,從此便伴隨一股酥脆甜香。
及至年齡稍長,我們四貼騎車到市區,停妥機車後,父親會發下餐費,接著約好何時集合後就地解散。記憶裡,大姊常在販售金屬玉石等飾品店遊逛,年幼的妹妹則選擇與我同行。我們走進那時桃園市最大的書店金石堂,踏上二樓後左轉,那區陳列一整套《孫叔叔說鬼故事》、《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等豐富書籍。抽幾本書,尋覓一個角落,坐上數小時對我彷彿一眼瞬間的事,連晚餐都可以省略。
不過妹妹不行,她一心想直奔百貨頂樓的遊戲場,挑戰時興的跳舞機。起初我們協議將自由時間一分為二,不過她總在我閱讀時於身旁晃蕩喊無聊,我則在指定時間到達時,不甘不願起身。時日一久,三姊妹便奔赴各自的方向,像進行一場巨大的抓週,只是前方沒有父母對我們搖旗吶喊。
跨入青春期,開始對父母,對自己,對世界產生諸多質疑,也體察到家庭裡始終存有一枚打不開的結,這個結如偌大氣旋,將氣氛壓得低迷。面對內憂外患,我卻無人發問傾訴,偶爾對朋友透漏一絲鬱悶心事,得到的卻是被疏遠;然而當有機會融入某些人際圈,卻又找不出值得追隨的原因。
不曉得何去何從,或者想要完全隱形的時候,我就會前往圖書館,找一個洞窟,把自己深埋進去,洞裡有些人不分晴雨,固定在那等候。
莫泊桑安慰說:「人的脆弱和堅強都超乎自己的想像。有時,我們可能脆弱得一句話就淚流滿面;有時,卻發現自己咬著牙走了很長的路。」
村上春樹接著答:「每一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森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去過,但它一直在那裡,總會在那裡。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即使是你最心愛的人,心中都會有一片你沒有辦法到達的森林。」
這些話如熨斗,平整我撩亂的心。
往後就算不孤單,我還是習慣拿起書本,翻開它,像開啟一個三維空間,這時紙張會復生為樹,還原成一座森林,張開雙臂歡迎我走進去。劉墉的敦厚,侯文詠的幽默,吳淡如的闊達,無數火源點亮前方,我才發現儘管人世歧路紛繁,當中卻各有滋味。
嘗試提筆寫作,純粹只因自己是個健忘的人,許多事若不及時紀錄,值得留下的吉光片羽很快便煙消雲散。
起初是透過校刊與語文競賽發表作品,大學時期才在兩段戀愛的空檔投稿校園文學獎,並幸運的皆獲得鼓勵。偏偏空檔極短,創作種子尚未茁壯,旋即宣告凋萎。畢業後投入教師甄試,考上後樂於四處旅遊,就這樣幾輪寒暑更替,當企圖挑戰大型文學獎時,可想而知不斷碰壁。
於是我著手讀副刊作品,蒐羅作家演講訊息,並準時到場聆聽,寫下筆記。此外嘗試觀看各式電影、舞台劇、舞蹈,凡能刺激創作,開闊眼界的方式,都儘量接觸。這些努力或許在不知覺間曾起作用,然而大部分時候卻像細雨遍灑屋頂,悄無聲息滑落,留下的只有一大片伴隨而來的焦慮。
然而焦慮因何而生?
既嘗試踏上創作的路途,便應知曉這不會是一條康莊大道,也並非名利場,充滿的只有孤單與反思,而這,恰是創作的必備條件。因此調整好步伐與心態,一步步篤實前進,理清紛雜的心思意念,文章脈絡或許便能浮現。
每當因寫不出作品而焦躁時,我便如此為自己打氣,順便叩問是否太放任最近的生活過得貧乏,才導致言語無味。
說到底創作還是必須回歸生活,好好過日子,才能產生好作品。
細膩的體察發生在周遭的人事物,用心感受生活環節,深刻動容的情節便潛藏其中。所以對我來說,學生與家人朋友,自然的常直接或變形出現在行文之中,我也透過解析不同人的行為,訓練大腦思索其背後的意義。有時,開枝散葉的想像一陣子後,往往因學生可愛的靈魂感動不已。
像是用腳橫擋去路,不讓我下班的調皮學生;抑或師生幾人留在教室邊說笑邊準備園遊會食材,其餘人則至活動中心聽講,當演講結束,人潮即將湧入教室之際,有人嚷嚷:不要讓他們進來,並立刻將門反鎖;以及放學巧遇幾位學生,我將手搭在某女孩肩上,一行人小聊一段路,隔天這場景便成為一幅畫重現於家聯。他們以不同方式,試圖網出一面結界,封存一截美好時光,就像我用文字力欲捕捉的一樣。
猶記六月底,結業式當天,當我輕拍即將轉學者的臂膀,對其說「要保重唷。」換來的卻是他賊笑大喊「大嬸,拜拜。」我想這句話是不懂得表達情感的孩子,為了沖淡離別感傷而有的反差行為。同理的能力,應該就是文學帶來的收穫。
好吧,或許一切只是過度幻想,孩子就是純粹調皮,不過那又何妨,透過想像力轉化壞情緒,又能揣摩不同人物的心境,何樂而不為。
作為一個老師,就是將自己的見聞領悟,想方設法傳授給學子,因而催生了「詩詩的洗手間」、詩作〈無言歌〉壁報、散文〈摺紙動物園〉討論會、小詩人介紹與朗讀活動。若恰巧經費與進度許可,更帶領全班走訪故宮,聆聽音樂會,追逐作家講座。及至大家升上九年級,文筆與思想日趨成熟,便舉辦電影討論會、劇本創作與搬演、印製班刊,期盼讓創作變成一種習慣。
只是,現實並非童話故事,不見得能迎來幸福美好的結局。
私下訪問孩子讀完〈無言歌〉的看法。
我覺得很「無言」。男學生這麼回。
進入〈摺紙動物園〉討論時間時,一群十四歲孩子隨即上演動物園實況,但卻非是在探討文本。
播放經典佳片〈刺激1995〉時,劇終,有人驚問:結束了?怎麼一點都不刺激!
或者當女學生富含感情的朗讀詩作時,男孩只能像工具人般,眼神木訥的擔任人體黑板的角色。
當然不盡然都是令人灰心的例子。
畢業學生在參加全國美展時,便邀我跨界製作版畫;抑或持續創作的孩子,手捧熱騰騰北一女散文集,眼神熱烈的與我分享。於是我知道,交出的部分自己,已悄然滲透進彼此生命。
另有一類學生,總呈現抑鬱神情,手腕遍布深淺不一的紅痕,有些較深的傷口,流出的血凝為血珠,像枷鎖,綑綁應該飛揚無懼的眉眼。對他們來說,成長如同走鋼索,一個失足便粉身碎骨。或家庭,或經濟困頓,或各種不欲明說的原因,在替其爭取資源後,我告訴他們,以後札記可以任意書寫,寫心情或隨便什麼都可以。你被上天賦予了特別的題材,你是否願意接受挑戰,並從中淬鍊出什麼,什麼都沒有,其實也沒關係。
我向他們說,也像在對自己說。
書寫也是一種放血,面對自己,直探內心的瘀痕,勇於往痛點刺,才有機會獲得療癒。而筆就是那支針,我是何時開始握住的呢?
我望向手錶,想起從前當指針快要走到九的時候,父親、大姊、小妹,四散的人默契地從不同方向朝我聚攏。我通常是最早到的,因為我們在書局前解散,也在書局前集合,我只要下樓就好。四人再次跨上一部摩托車,車速遲緩,而途中固定途經一個涵洞,洞裡密集探照燈發散出一家相依的疊影,一層層,未來的不斷追趕著過去的影子。我知道身後的姊姊,口袋裡有一顆像雞蛋的蛋白石,小妹則沉浸在不久前的掌聲之中,而我伸出空蕩的手,玩弄映照在涵洞上的影子。
文字如磚如瓦,一塊一塊砌成一座涵洞,在深邃長遠的甬道裡,時空變形,生活被重新揉捏,得以成為理想中的,接近美好的樣子,而我與同路學生在暖黃燈光裡漫走,路彷彿沒有盡頭,卻不讓人惶恐,反而像被厚實的懷抱深深擁入,像整個人陷進奶油餅裡,感受包圍而來的淡甜香醇。
在那一刻明白,文學接住了我,也接住了我們。
印刻文學201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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