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害怕打掃書房,一旦打掃,必須整理藏書,於是大風吹似地分門別類,詩、小說、散文分櫃,不再讀、會再讀、待讀的分層,同一作者放一起,日本文學放一起……搬上搬下。但,這些也都不難,難的是已經沉睡許久的書報雜誌物件,哪些該捨棄,哪些要保留。
幾年前,為了騰出些櫃子空間,決定搬出早期批改的學生作文簿和日記簿。我拉開塑膠繩,四大疊本子一本本翻閱,孩童的面孔一張張浮現,他們的日常生活紀錄和純稚心思教人會心一笑。當初盤算幫他們保管,將來有機會再還給他們。怎知,他們畢業後我也調校,從此未再聯絡,屈指一數,學生可能都結婚生子了,這幾疊簿子讓我猶豫,但終於狠心送給附近做資源回收的阿婆。萬萬沒想到此後三四年,幾名學生在臉書尋人,發起同學會。我懊惱極了,同學會當天,什麼也沒說。
三年前退休,從學校搬回兩箱教學檔案,塞進書櫃,很多書本只好退位堆疊橫躺在其他站立的書本上。前年整理書房,心想,教學檔案將來用不著了,送人也沒人要,就翻面列印再利用吧。搬出第一本檔案夾,抽出幾份資料,突然想起退休前曾經跟一同事開玩笑,說將來我們死了,不用掛高官送的輓聯,檔案夾的資料全抽出來掛更體面。都是心血啊,於是塞回資料,搬下所有檔案夾,另外放進兩個大紙箱,放在倉庫。
電腦椅背後置物櫃上,旅遊帶回家的貝殼沙、沙漠沙、紀念品,我鍾愛的倒地鈴種子和相思豆,出遊撿回的豆莢枯枝和漂流木、小時候表姊送我的洋娃娃……,這些,有點像垃圾,但有情有愛有故事,他們一一蒙上時間的粉塵,或長或短,看起來即便骯髒我依舊寶愛著。還有一角落,置放幾個文學獎獎牌,連頒獎當天戴的識別證,裝獎牌的木盒子也還在,一生就這寥寥幾次,應該保留。
五個置物櫃,六個抽屜分別塞了相簿、我求學時期的日記、兩個孩子送的母親節卡片、學生送的卡片、朋友親手捏的陶罐陶杯……,這些物品身上都有著一段很特別的時光,也大約拼裝了我不同時期的生命樣貌。早先已整理歸類置妥,然而,整理書房時,不禁又打開櫃子,翻閱相簿、讀自己的日記,看卡片,撫觸,回憶,一回神,地上又是一堆待收拾的散亂。
還有一櫃,角落有一日治時期的痱子粉盒,裡面裝有幾枚一角錢幣和祖母收集的鈕釦。小時候,我的衣服鈕釦不見了,她就從這裡找合適的來縫。一旁有個香皂盒,裝的是祖母的珠花髮簪、銅片頭飾、她刺繡的大小錢包等等,這些都是我熟悉的物件,其中珠花髮簪記憶最遙遠,卻無比深刻。年幼時,祖母背我,我最愛把她髮髻上的珠花抽出又插上,再抽出再插上,來來回回,直到被制止。另一大信封袋裡有祖父的薪水單、橢圓印章、農會本票、昭和時期履歷書、戶籍謄本等等等等。還有一個手提袋裝的是我背弟弟妹妹們的背巾……,這些,原本都不屬於書房,某一次強颱,老家屋頂被吹翻,重新整修時,我就暫時移到我書房,打算日後再搬回去。然後,一年又一年過去了,母親答應背巾送我,那些附著祖父母靈魂的老物也已習慣了孫女的書房。
年輕時,總以為前面的路很長,為了留住記憶,也想證明些什麼,不斷收藏,囤積。步入初老,整理擦拭翻動煙塵般的過往中,覺得早該認真思考什麼該存留哪些要丟棄,免得給晚輩徒增困擾。然而,「斷捨離」卻是我難以治癒的複雜宿疾。於是,大肆整理後,幾個鑰匙圈和七八枝不能寫的筆丟垃圾筒,五六疊過時舊書和老雜誌,送給資源回收阿婆,其餘大小物,再度歸位。我問先生,設若我先死,書房的書籍物品會怎麼處理?人家答得輕鬆:你死了,孩子需要的留下,不需要的丟上垃圾車,反正丟了你也不知道。
聯合副刊2019.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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