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喧囂的東區,嘗遇迎面走來的熟齡女子一襲寬適洋裝,胸口扣子別著小串白色香花 ─ 玉蘭花還有夜來香;錯身而過,隨著裙裾帶起不經意的風飄漫來隱隱香氣,許是剛購自路邊花販吧,一陣清新、令人心悅的味道。
禁不住回身看她,恰巧見她屈身接住什麼,而後翻手將一朵夜來香插在盤起的髮髻,施施然去遠了。真真清雅呀。我撫了撫自己因耐不住熱而剪得短到不行的髮,懊惱奢想多年就是想要有那副優雅,太羨慕了;令我又再次後悔沒能留住頭髮。
都會區愈熱鬧愈見人潮聚集的熱點是玉蘭花小販必爭地盤,同樣的,交通越繁忙車流量越多的路口亦然;花販大多將花擺在塑膠籃、蓋條溼毛巾保鮮,也看過講究點的在竹籃子裡舖層油綠的芋葉之類,再擺上串串香花,鄉土氣息的賣花氛圍在行人匆忙的街道突顯得晃悠晃悠了。一串花的朵數依當季產量斟酌,價格一般是固定的,曾經有段時間許是產量少,也有一說是人為因素,玉蘭花漲價了,20元一串;而後或許是銷路不佳吧,又回復一串10元售價。夏日炎熱,然而似乎也因為熱氣把花香燻蒸得毫不保留,當風拂過騎樓的、路口的玉蘭花販,也順便揩油花的香給炎夏點灑幾分清涼芬芳。
大台北難得見到自家庭院種有玉蘭的,在鄉下,即使未有普遍的家家種植,可也沒有幾個人會花錢買玉蘭花。老家正對著的是被我們稱作「米國仔」家的庭園,他家那棵玉蘭花好高好高,幽幽香氣沁入夏季的風招惹著這條街的女人和小孩。「米國仔」家已經不住米國人,裡頭住的那一家人雖然鮮少與鄰居往來,然而並不孤僻吝嗇,放任我們從圍牆外擎一支長長的竹竿將花拽下;我說的我們,不包括我,我那時太小了,勉強擎起竹竿腳步卻歪歪倒倒地令一旁的人心驚。在夏日的早晨,這條街的婦人常常會使喚自己較大的孩子來摘花。膽子大個頭高的爬上圍牆,伸長身子加上手臂攀拉樹枝聽自己母親的指揮「這朵那朵」的找,摘下的花小心放在上衣口袋,而後猴模樣的溜下牆來;開在較低層的花很快就被摘光了,而最美最大的往往矗在高處。
與圍牆為鄰的賴家阿婆拽花技術一流,她與阿嬤常一個人拿竹竿一個人負責指揮,我呢,拉起裙擺等著兜花;平日兩位老人家在小輩面前總是一派氣定神閒,然而在摘玉蘭花時往往像小孩一樣玩笑的拌嘴;尤其當掌竹竿任務的賴婆婆一個不小心的踉蹌、阿嬤趕忙伸手相扶時,兩個人搖搖晃晃的相互穩住後笑得跟手上的花兒一樣,臉上竟有著揉和矜持、俏皮如少女的特有神色。
花,被拿來譬喻女人,含苞、盛放、凋委,「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說來挺殘酷;然而,女人卻多數是愛花的,連讀小學的我也會跟阿嬤耍上幾朵擺在鉛筆盒,總耍等到花萎得有如嚼爛被棄在路邊曝曬多日的檳榔渣才捨得丟。鉛筆盒起先擺的是玉蘭花、含笑,後來媽媽種了茉莉,我的香香盒又多了一項。曾問過為何香花都是白色的?阿嬤就會用那種唸俗諺句讀的口吻說:紅花毋香,香花毋紅。我也就一直這麼認為了。媽媽偏愛茉莉,她嫌國語連著兩個四聲不好發音,閩南語又被我嫌彆扭,所以習以用日文ジャスミン來說花;老家的茉莉種在後院,不受花盆約束,枝壯葉肥的結苞纍纍,茉莉花美,但一旦離枝耐不了些時花很容易自花萼脫落,花瓣甚至分解,少有人拿來供佛或簪在髮髻。夏日午后,阿嬤、媽媽喜歡在往後院川堂或綴補衣物或揀理晚餐用菜,我也愛搬小板凳湊熱鬧聼大人說話,微風襲人,花香幽幽,瞌睡蟲也上身了,往往我總在阿嬤的竹躺椅,忽地醒來。
後來我自己的家也種茉莉。我喜歡植物但不精園藝,且以萬物該順應自然為藉口,疏懶於整花、施肥,從花市購回的虎頭茉莉經我照顧一兩年,全「減肥」了,後來甚至就僅餘綠綠的葉子,花季時應付似的開兩朵三朵花,少得可憐。一院綠色卻無花香,幸好社區的月橘綠籬稍補缺憾。月橘,即七里香,注意到這花,竟是緣自友人相贈的外國品牌護手霜。在手中搓揉開來一股芬芳令人爽心,是一種無負擔的香,覺得味道熟悉極了卻想不起花名,一如理所當然在身邊的事物往往被忽視。然而這香味我一定「見」過,如同那位繫花的飄然女子,面貌或許糢糊了,但意象不滅。
一個不眠的夜,無意中尋到謎底。
夜裡不寐,踱至前院,鼻間忽有隱隱清香隨著夜風拂來。就是這「香」。左近尋香,竟然就在眼前圍欄與上樓通道間的綠籬一簇簇小花球,花球是一朵朵小白花的組合,如小娃努力把小手展得大開,原來是她。仔細回想,發現我對七里香不應陌生,在租屋時期的幾處社區,這香其實已常在左右了。
平平是白色香花,玉蘭與含笑的香給我的感覺過於濃郁,彷彿招惹上了即擺脫不去;茉莉與月橘的香,清新可人,單純卻幽遠,若有若無若即若離。長夏有花香相伴,暑意似乎也消減幾分了。
─《鄉間小路》102.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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