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很愛唱歌，尤其喜歡唱日本兒歌。
媽媽童時適逢日本政府推動國民學校義務教育，她讀到三年級時，美軍開始對台大轟炸，學業就中斷了。戰後，未能繼續學業，便在自家田地裡幫忙，直到結婚。
媽媽出嫁前，家務有外婆與舅媽掌理，媽媽只是協助，田裡再忙，都有父兄頂著，婚後，媽媽成了祖父母唯一的兒媳，從閨女變成人媳，一夕之間，完全成長，沒有過渡期。熬成婆的祖母，家務全然放手。媽媽要煮飯、洗衣、養豬、劈柴，新婚還不到十天，就得獨自蒸年糕、煮年菜。還要田裡插秧種稻種菜，山裡種茶採茶，她得自己頂起家裡半片天。
像是高空走鋼索般，戒慎小心，仍不免挨祖母的責備。祖母會把爸爸的叔伯兄弟拿來比較，媽媽是以一當三地努力著。
有一次，媽媽帶著幾個十歲左右的小堂姑上山採茶。小堂姑使性子，偷懶、想玩，眼看一整天所獲無幾，媽媽想方設法地勸誘卻無效，最後說道：妳們乖乖採茶，嫂嫂唱歌給妳們聽。小堂姑們覺得新鮮遂起了興致。媽媽便唱著一首首日本兒歌，小堂姑邊採茶邊誇媽媽唱得好，正在興頭上，豈料，祖母遠遠地聽到了，開口便罵起來：哪有人按見笑，唱起歌來了？
也許是民風太保守，也或許是村民個性太拘謹，我們這個小山村，從未聽過有人唱歌。祖母可能認為唱歌是輕浮的行為，被祖母一罵，媽媽像做錯了事般，抬不起頭來，祖母也就越發罵得起勁，很多難聽的話脫口而出。媽媽從此不敢再唱歌。
祖母在我兩歲半時過世，又過了好多年，印象中，那是個冬雨天，我已上國小，祖父與爸爸都不在家，只有我們姊妹在媽媽跟前烤著火，她在縫補著烘乾的衣服。忽然媽媽唱起我全然陌生的歌，彷彿遊戲的神情，透露出偷渡成功一般的歡悅。
後來媽媽也要我們學唱她的歌，像：某某他露桑，某某他露桑……，媽媽邊唱歌邊述說往事，藉著童謠，讓我們參與她的童年。初時我不太感興趣，並未學全，倒是後來初上小學的妹妹，很快就朗朗上口。那些歌曲，都是媽媽幼年讀國校時所學，她多年未唱，再次唱來卻自然流暢，很好聽。
媽媽讀書時，日本政府已廢除漢字教學。憑著日後的自學，媽媽識得大部分台灣地名，看得懂六七成報紙標題。那是幫帶孫子時，督促讀幼稚園的孫子背書，她拿著童書一字一字地認，一遍一遍地學，終於記住了大部分童書裡的字。
在孫子陸續長大離手後，媽媽報名參加村子活動中心的歌唱班，她是班上年紀最長的。學唱新歌要記歌詞，歌曲有台語、客語、日語。媽媽便用她學到的國字與幼年學得的日本假名，看歌本學唱歌。遇到不認識的字，便要我們教讀教寫，一遍一遍的練習，直到記住。媽媽用資料夾收整印在A4紙上的歌詞，兩公分厚的歌本，有很多我未曾聽過的歌曲，尤其是日文歌，媽媽都唱得興味十足，在眼力還可以應付的情況下，她一直樂此不疲，有一些年紀比媽媽還小的學員，卻一個個放棄。
媽媽學唱歌之後，才開始收聽客家電台的廣播節目，聽廣播正好可以練歌，而電台主持人風趣又多聞，讓媽媽聽得很開心。於是，媽媽天天入睡前都要收聽廣播，有時候人都睡著了，床頭收音機裡的廣播節目仍兀自聒絮著，我們便進房幫她轉小聲或關掉。
有一次回娘家，晚上快十點時，媽媽進房聽廣播準備就寢，半個鐘頭後卻又出來打電話，給電台節目現場的阿蓮姐。說是要點歌。電話通了，媽媽與對方像老朋友般熱絡地聊起來，媽媽說清明節做了好多菜包以及青草粿，要請阿蓮姐，請她有空「來聊」。還認真追問她甚麼時候來。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媽媽跟電台節目連線點歌，我們既好奇又訝異。媽媽說，電台的現場節目可以叩應點歌，也可以跟主持人聊天。碰到她有興趣的主題像民俗典故、客家風情、乃至於吃素的種種，就會打電話去聊幾句，漸漸地就跟節目主持人阿蓮姐熟識起來。
阿蓮姐比媽媽小十幾歲，素食資歷四年，她尊稱素食二十多年的媽媽為大學生，謙稱自己還在幼稚園而已。媽媽被這樣的尊稱，開心得很。
媽媽又說，阿蓮姐還曾送貨到家裡來，那是電台代言的商品清潔水，特價一箱兩千元，買一箱送一箱。但我回想賣場的售價，所謂特價還是比知名廠牌的產品貴上兩倍。媽媽卻以為撿到便宜而欣喜。後來，我又看到廚房裡有兩箱必須上網查才知道進口商的玻璃罐裝橄欖油，後來求證，也是電台的特價商品。我想，只要不是買藥品來吃，清潔水還是小事。橄欖油是吃進肚子裡的，那得勸阻。
事後想來，電台人員送貨來時，適逢媽媽單獨在家，阿蓮姐與送貨員登門入室，媽媽高高興興地領貨、付帳，還請人家喝茶、吃粽子，聊天時並喜孜孜地叨絮子女的名字、職業，幾乎把我們的個資都洩漏了。她平時很謹慎，不輕易讓外人進門，卻在電台主持人的如簧之舌下破功。我們擔心萬一來的人意謀不善，我們都卻不在身邊，她該怎麼辦呢？
後來，我們循循舉出一些在電台賣假藥被舉發而入獄的主持人、以及一些花大錢亂買藥吃藥、導致洗腎的聽眾，還有某些黑心商品，標示不實，吃多了會得癌，還有些推銷員進門趁機洗劫財物……等等事實，用來警誡媽媽。
媽媽說她不會買藥啦，阿蓮姐是隔壁老田寮某某某的女兒，長得白胖福泰、溫良客氣，不會是壞人啦！媽媽不小心透漏，其實阿蓮姐已經來聊過幾次了。
媽媽還說，曾經有一次跟節目連線，現場唱一首客家歌謠〈倆公婆〉。唱歌時，媽媽對著電話筒唱，自己聽不見廣播聲。節目播出之後連續好幾天，那些聽過廣播的親朋鄰里，見面時都誇讚媽媽的歌喉。
媽媽聽著電台播出她點的歌時，著實好開心，我不禁深思。向來只知道老人家要早點睡，以免血壓升高，殊不知老人家只要白天多貪一杯茶，多睡半小時午覺，或有煩心事，還是夜間尿急一次，常常就長夜難眠。在那些媽媽難眠的夜晚，我們又在做什麼呢？即便媽媽打來電話，我們可有興致、精神在深夜陪媽媽聊客家風情，聽她唱歌嗎？
再想想，有多少次這樣的難眠夜，他們是靠著像阿蓮姐這樣的深夜廣播節目主持人，得以聊天解悶，聽歌抒懷？也許媽媽心中有一個角落，是不願子女進入，子女想進也進不了的，還真得像阿蓮姐這樣的角色來填充。一句恭維、一個承諾、一夜陪伴，在在都能讓老人家感到舒心與期待。
我們進入社會後，為免於吃虧，往往被教育要有防人之心，若不幸吃了一次虧，往後就杯弓蛇影，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再相信人性的美善。
看到媽媽與阿蓮姐來往，原本還十分擔心媽媽被騙，但幾年下來，媽媽仍舊興致來了就叩應聊天點歌，阿蓮姐仍舊在深夜時親切地跟媽媽聊天，她代言產品，只是賺些服務費，如此而已，我是不是過慮了？究其實，社會上還是美善多於醜惡，電台主持人跟媽媽在深夜聊天解悶，讓媽媽開心、日子有寄託，說起來，還是要感謝阿蓮姐呢。
中華副刊2017.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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