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發生在離開檳城當天早上,一件小小的事情。
拖拉著行李來到光大巴士總站,打算從這裡搭車前往機場,電子看板顯示,車子將在十五分鐘後進站。
就近在一旁小食中心落座,我向一名廚師點了一份叉燒飯,又向一名華人點了一杯現打沙梨果汁,前一天他曾招呼過我,送上薏米水時,我請教他,檳城的巴士怎麼計費?為了搭車,身上隨時都攢著一把硬幣與小鈔,不太方便。他說他也不清楚,出遠門都自己開的車。
早餐人潮已經退去,午餐時間還沒到,就我一個客人,我盯著錶,看看馬來人,盯著錶,又看看華人。時間還有一點,但心裡就是止不住的著急,不禁責怪起自己,背包裡不是還有兩個麵包嗎,怎麼不等上車再啃,省得在這兒坐也不是走也不是。
前一天晚上,肚子並不餓,但看著飯店的西點蛋糕坊裡的麵包形形色色,便有點饞。店員殷勤介紹,解說、推銷,他說:「現在買三送一喔。」又問:「喜歡起司嗎?」我開玩笑回話,熱量很高啊。他笑了:「麵包都一樣。」回過神時已經提了四個麵包在房間了。
先試了一個,滋味還可以,又試一個,太甜了,吃著吃著覺得膩,剩下最後一口我抗議似地把它丟進垃圾桶。還有兩個呢,盤算著,等餓了再吃吧,餓的時候什麼都好吃。
叉燒飯先上了,湯匙與叉子併用我埋首囫圇吞著,藏在醬汁裡的幾片小黃瓜格外清爽解膩。當我自餐盤抬起頭來時,發現隔壁桌不知何時坐了個老婦人,服務生正送上一玻璃杯咖啡烏,等著婦人遞過自提袋裡掏啊掏地掏出的一枚硬幣。
婦人乾瘦如枯枝,滿頭亂髮,一身髒汙,她抖瑟瑟地拆開一小包分裝餅乾,毛蟲啃葉片一般地,一小口一小口快速咬嚙著,間或喝一口咖啡烏嚥下滿嘴乾燥。
婦人像一隻失群索居,被遺棄的,餓壞了的小猴子。
我再也無法專心吃飯,想為她點一份正式的餐點,可是她願意被「施捨」嗎?她又願意被發現她被施捨嗎?人在旅途,我警惕自己要克制同情心,不是怕麻煩,不是怕受騙,而是怕自己不自覺地看輕了別人。我怕的是,以同情心為名,自己美化了自己的優越感。
就這樣思前想後,心底如浪濤翻湧,而我卻只是呆坐在那兒,什麼都沒做,直到婦人仰起頭將袋裡的餅乾屑倒進嘴中,又在也許裝了她所有家當的提袋裡翻啊找啊,拿出另外一小包餅乾。夠了,也想太多了,我對思考喊停,它已經成為行動的障礙。我將背包裡的麵包取出,慶幸出門時將它們裝進一個簡便塑膠袋裡,使它們既不顯得過於隆重,也不是隨隨便便拿在手上,一不小心就會流露出「喏,要吃就拿去吧」的輕浮。
默默靠近她,攤開塑膠袋口,問她喜歡嗎,願意接受嗎?她看了看我,先是疑惑不解,緊接著問:「給我的?」我點點頭,希望你喜歡。她欣喜地接了過去,給我一聲「Thank You」,聲音清亮,截然不同於她外表的枯槁,也許她的年紀沒有我想像的大。
要去趕車了,轉身前給了她一個微笑,她望著我,又說了「Thank You」,這是她送給我最珍貴的禮物,讓我知道我沒有做錯事情。
然而,一上車便感到後悔、懊惱不已,我無法不想起她。
我留著皮夾裡的這些馬幣做什麼?這些錢對我來說是很微薄的,是把日子過得漂亮的非必要裝飾,回台灣後大概也就只是被收進信封,靜靜躺在抽屜裡。世上比她辛苦的,肯定多如螻蟻,但她來到眼前,就是我的功課,我無法助她脫貧,但有能力讓她吃幾頓飽飯,我卻匆匆地轉身離去。
我無法不想起她,她陪著我等飛機,陪著我搭飛機,陪著我回到了台灣。淚水噙在我的眼中,只有那一句清亮的「Thank You」,小小的烏黑眼珠子裡的歡喜,安慰著我。●
自由副刊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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