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42愛的鼓勵 66訂閱站台

     母親在我婚後就催促著我生小孩，父親見母親心情焦急，提議讓我們去領養小孩，母親堅決反對，她盼著親生的孫子。

　之後，妻懷孕了，但母親也同時罹癌，上天對於事情的安排，有時詭譎的超乎你所能想像。經過數次化療的母親，撐著虛弱的身子，開始忙於採購孫子出生後的所需，準備著各項瑣碎用品，小衣褲奶瓶曬衣架爽身粉尿布，唯恐漏掉什麼似的。到後來病況惡化住院之後，母親不得已才停下這些準備工作。

　住院一陣子後，母親的精神漸趨委頓。有一天表姐帶著小孩來探望，那是母親從滿月起，帶了兩年的小外甥。小外甥不懂阿嬤的病情，睜著大眼睛說：阿嬤，你要快點好起來，再帶我出去玩喔。母親回他說，好好。那時，我見到母親眼裡射出久違的光彩。

　母親的眼神，霎時讓我有種錯覺，也許她的病會為了即將到來的孫子而好轉。

　但一切都是想像而已，母親的病情越來越差，我開始擔心她是否能夠撐到孫子出生。那天，母親想吃粥，妹妹煮了粥帶到醫院；母親吃著，心情似乎好了不少，愉快對妹妹說：妳學會煮粥了，這樣很好。趁著母親心情較佳，我拿出預先準備好的錄音筆，語氣故作平靜地說：媽你要不要錄一段話講給即將出生的孫子聽。母親說：免啦，想不到要講什麼啦。沒太多考慮，母親隨即拒絕了我的要求。

　我不解母親拒絕的原因，也許她覺得那像是留遺言般不祥，或者她覺得一定能夠好起來沒那個必要。這樣想反而讓我覺得有點羞赧，是否我低估了母親的意志力，我怎麼就如此不相信她。但那時母親的心情我全都猜錯，而直到多年後我才能稍稍懂得一些。

　後來，母親的病漸趨嚴重，與醫院溝通後，將母親送回老家，準備陪她度過剩下不多的時間。而女兒也在母親回老家隔天出生了，沒有太多時間讓我思考，我趕去妻的醫院，拍了女兒的影片，不及陪伴妻與女兒，立刻將影片帶回老家，回家的路上，握著手上的影片，感覺像是握住母親的最後一絲希望般；到家放了影片，母親看完，點點頭有氣無力的說：很好很好。母親平淡的反應，我感覺最後的一點希望也跟著落空。看著母親病痛已極的面容，我的情緒瞬間潰堤，不斷對母親道歉沒讓她抱到孫子；母親強打起精神安慰我：沒要緊啦，有孫就好。

　母親終究還是沒能撐到抱孫，女兒滿月那天，妻抱著她在母親牌位前祭拜，父親在一旁說：孫啊，你阿嬤等你等甲足苦啊。父親的話刺中我心頭某處，對母親的愧疚感沈重的壓在心底。

　母親過世頭幾年，總困於內疚的心情，及至兒子出生後更甚。但隨著時間經過，忙於工作養育小孩，難過的情緒漸次沈澱，更久之後，從沈澱的情緒裡，我似乎看見了更多關於母親的什麼，就在尋常不過的生活之中。

　那天，接了兒子放學，準備晚餐時，我想起母親以前常做的炸肉排。買好材料回到家，開始醃肉、裹粉、熱油、下油鍋，我發現自己的動作與姿勢，同母親在世時一模一樣。心頭像是被什麼牽動般，我想起母親當年誇妹妹的那句話；我似乎懂了，也許母親一直擔心的，是來不及教給我們某些東西，學會某些事，妹妹學會煮粥，正是她期盼且感到欣慰的。母親或者不那麼在乎能否抱孫，但她一直在意，能為我們的將來準備多少。想著想著，心裡某個部分似乎被補起了些，看著兒子津津有味地吃著，我學著母親從前的口吻說：小心吃，別燙到嘴了。

中華副刊2018.12.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