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產科見習時,總醫師發下印滿方格的紙卡,每行起頭標示一項手術名稱:剖腹產 (C/S)、腹式子宮摘除術 (ATH)、經陰道子宮摘除術 (VTH)、電線圈子宮頸錐狀切除術 (LEEP)、剖腹手術 (Laparotomy)、子宮根除術 (Radical Abdominal Hysterectomy)等等。更衣刷手後在旁觀看,術畢,請執刀者於方格內蓋個醫師章,見習終了交回紙卡,作為評分依據。
我們戲稱為乖寶寶印章。那兩週生活單純,目標明確:跟刀、蓋印,跟刀、蓋印。
待我成了主治醫師,集印運動益盛,各科逐漸發覺此舉是管控學生的妙招,尤其新制定的「醫學生畢業後一般醫學訓練 (PGY)」,宗旨在培養醫師基本診療技能與全人關懷心,以修補高科技下仰賴精密儀器卻忽略手眼工夫的漏失,及導正因分科過細所致之見樹不見林弊端,此劃時代恢弘變革,當然得讓每位 PGY走過都留下痕跡。
身為區域教學醫院裡負責帶 PGY訪視安寧居家病人的領隊,每月攜一兩名學弟妹出征,我望不見宏大目標,只有一本接一本學習護照映入眼簾。「老師,這裡簽名。」「這一頁要蓋兩個章。」「請問有沒有病人貼紙?」病人貼紙,其姓名、性別、年齡、病歷號碼印刷於小長條內,方便黏於紙本病歷或開立的檢驗單上。過去我也撕取許多病人貼紙,多半是親身照顧過,或預備在會議中討論的個案,他們的名姓年紀之於我是有深度、有溫度的;有位同事藥典封底布滿病人貼紙,他說:由我送終之患者,留下警惕與紀念。數年之後,集貼紙竟如累積便利商店消費點數般輕易,填滿,領結業證書。
我不擅長教學,雖很願意學生跟著我一起看病人,卻放任他們自己體會行醫真諦。我無法條理分明講述病因,診療時理性與情感交纏,思緒拖泥帶水,因而被喊「老師」總覺慚愧。要說這些年來真正教過學弟妹之事,唯一件勉強可提──當住院醫師時見到實習生將拆下的點滴管連同針頭直接拋入感染性垃圾筒,我拾起將針頭嵌入橡膠軟塞,告訴他尖銳物必要上套,免得清潔阿嫂受傷。然至今我仍隔幾個月便會在門診碰見因針扎來檢驗是否感染病毒的清潔員。
無能勝任老師一職,但我恆常惦念醫者養成路上提攜教導我的師長,胡醫師觸診前替病人拉上布簾的小動作,王醫師幫急性肝炎病人畫的肝指數曲線圖,黃主任在我檢討看診疏漏處時拍拍我的肩膀……他們的醫師章未蓋落紙卡,卻拓上心版。然而現行制度要求齊頭平等,主治醫師有固定教學時數配額,須量產教學記錄,我想起愛轉述令人動容病患故事的劉醫師,他現在還有時間行此不合效益的傳承嗎?對病人與見習醫師同樣淡漠的某醫師,在配給的時間裡,是否師生都如坐針氈?
年輕醫師從學習護照中得到了什麼,我不曾過問,只記得當年在婦產科集印競賽中,同屬子宮切除術的 ATH與 VTH,因 VTH處理的往往是因多次生產所致的脫垂子宮,掛在子宮頸口猶瓜熟待蒂落,只消順勢拉下,斬截後縫合,而施行 ATH原因則如大型肌瘤,子宮變貌走樣,須由肚皮劃破,撥開層層紋理,邊削邊止血,悉心取下目標物,再由內而外密密縫合,獲得一個 ATH印章時間,可以跑兩場 VTH,運氣好的話,還能兌換成四個最輕便的 LEEP學分;子宮根除術目的為治療子宮頸癌,除子宮頸組織外,尚得切割子宮、卵巢,並摘除骨盆腔及主動脈旁淋巴結,過程須審慎俐落,竭力避免癌細胞隨血泊浸染腹腔而轉移,耗時甚鉅,我從未全程觀摩。有回看完剖腹產,同學發現一台子宮根除術進入尾聲,相偕潛入該室,假裝認真請教了兩個子宮頸癌相關問題,肚皮關上後,拿著方格紙卡找位和善的住院醫師:「學長, Radical;術中摘取子宮, ATH;另外這也算 Laparotomy吧。」學長咚咚咚蓋了三處,我們樂極。
如此勢利的總結,回想起來,不由得浮起一股淡淡的悲哀。
─中華副刊 2012.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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