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郭佳靈
女兒曾經將我比擬成「陽台」。
起初聽到這個稱呼,閃過的印象是敞開明亮的空間。自家對面是間技職學校,不會蓋起高樓,風雨、塵霧、月升日落、燈火可穿過陽台大片亮窗與我對話,陽台地上幾盆植株,羅勒、薄荷、黃金葛、聖誕紅。由於草葉易落,我天天擦拭地板保持潔淨;一台摺疊腳踏車巧立在窗台邊隅,先生女兒時常風風火火地來此處遠望小尖塔狀的101大樓,順便觀賞整齊美麗的植栽。春秋兩季氣候和煦,我會在此擺張茶几,全家圍坐泡茶吃餅玩牌,不知名的飛鳥偶至窗外棲坐,不動不語,有種不容打擾的自傲,與牠四目相接,牠也無懼回望。
「陽台」這綽號應該是標榜我是潔淨的人,氣質如擺飾的花草般清新,具備讓人放鬆、可觀賞窗景的療癒功能吧?女兒笑而不答。
因此這充滿懸念的詞彙日日勾著我的好奇。經由先生曲折詢問,答案讓我哈哈一笑,原來意指我表面是前陽台,私下是後陽台——前陽台指涉表面打點完美,但真實生活裡亂七八糟的東西或心情都往後陽台堆。
我家前陽台乾淨,花草搖曳,陽光普照;後陽台色調暗灰,裝著分離式冷氣支架,疊放的洗衣籃塞滿髒衣,地上有回收桶垃圾桶水桶,架上掛著佈滿塵灰的掃把拖把畚箕,壁上吊掛濕漉抹布,狹仄空間略帶汗臭、垃圾酸氣、洗衣精及抹布將乾未乾的霉味;洗澡時,壁上熱水器轟隆作響,洗衣時,機器旋轉衣物發著喀喇巨聲。我把這些生活實相置放後陽台,用落地窗及長窗帘遮住,客人造訪、萬不得已時,才讓這空間曇花一現,旋即落下帘幕。它是後台的佈景,觀眾要看的是前台。
我示人的一面,與遮掩起來的實相頗有落差。
每年年關除了備辦年貨,也是公婆壽誕,工作上也要交出成果表,是我最忙碌的時刻,此外還有祭拜時辰與祭禮常規須注意,長輩認為這攸關全年運勢好壞,務必將每尊神明照顧得穩當妥貼。於是每年除夕前,我與先生、兄嫂討論壽宴餐廳及菜色,從農曆廿四送灶神、除夕祭祖與地基主,到元宵幾近一個月備妥牲禮乾果香灰,與神祇天人感應。最隆重的當屬除夕,一早擺妥牲禮,中午到婆家備菜,下午回自家收拾祭禮,晚上全家圍爐,年節期間家裡不時有聚會,親友見我妝容精緻、新衣燙得平整,親切微笑,忙進忙出時髮絲仍是伏貼。殊不知後台的我研發菜色時、蓬頭垢面隨意綰個馬尾,烹調失敗有挫敗有沮喪,滷豬腳焦了兩只深鍋,咒罵小販魚肉不新鮮……只有先生女兒看到我的實相。過年是一串鞭炮,炸得我眼花忙亂。
年節,家中坐客的人也最多,為了不失面子,即使每天只睡數小時,我仍會備滿八大菜色及水果甜點,因為長輩認為數字八會運勢發。客人享用豐盛菜餚時,不見我粉妝底下的黑眼圈,感受不出我的「恐節症」,不知我那陣子幾乎在失眠玄海中滅頂,嗅不出我口中服用加倍劑量的鎮定劑。多年來定期回身心科拿藥,醫生翻閱病歷、重配藥劑,我深感婚後二十年來的生活幾乎濃縮在眼前那本在數十頁的病歷中,大抵都在煩惱同樣的事:夫家、娘家、人際關係。人生過了三分之二,人格卻沒進展多少,糾結同樣的事、吃同樣的藥,心煩事情尚未解決,藥效也時好時壞,病歷本幾乎是我的自傳,擔心往後的人生也是這樣掛號、問診、拿藥、結帳嗎?
然而親友間對我的畫象是長髮從不亂翹,眼睛沒有血絲,說話柔細,行為舉止嫺雅斯文。
猶記初次換來這間醫院時結婚不到一年,那年春節在婆家圍爐,婆家廚房不似娘家,調味擺盤切菜可創意發揮,烹調方式、刀工、味道、色澤乃至出菜時間、食物溫度,都有一定標準。
前方餐桌,公公與客人談笑,廚房是嚴謹、肅穆的指揮大後方,備料、烹煮、擺飾、出菜有套標準的運作模式;用餐時,碗筷杯盤放置比照餐廳,那天賓客近三十人,每人桌上一小碟子,碟上置寬口湯碗、飯碗與湯匙,碟旁擺放餐巾紙,每人有兩雙筷子,一公筷一自用。我私下和先生說又不是國宴,這麼搞剛?他則打趣碗筷隨意擺就好,不然,就擺「爛」。我不禁羨慕他大小事總能幽默以對。單身時看到書上提到「添新碗,置新箸,來年米穀停無住」只覺得人多圍爐好不熱鬧,輪到自己入廚幫忙時,飯前佈置碗盤,食畢要洗要收,這些盤碗每一次的挪移,基本上就是小規模搬家。
有時想大著膽子抱怨炒菜盤飾好麻煩,簡單炒個兩菜也就可以了。但想起媽媽在我出閣時叮嚀:「沉默與微笑,是最好的修養。」很多話說破了,表面說沒關係,實則有關係,有時言語稍一不慎,周遭傳話時添了些雜質,偶爾再倒些調味攪和,攪得人人心湖起了波瀾,我光想就覺得累。這幾年下來,表面裝沒事的我是否壓抑了太多的灰黑,示人的一面總是彩虹。彩虹,不是永恆。
今年年前回診,失眠不見改善,「以前過年食物怎麼處理?」醫生問。「努力吃完,儘量不放隔夜。」本以為醫生岔開疾病症狀,想輕鬆聊個天。他表情凝了凝,勸道不要當廚餘桶,我表面看似吞食剩菜,實則是吞進了追求完美的壓力,只為求得「好媽媽、好媳婦」的稱讚。有時人們擔心自己無用、搬不上檯面,反而在檯面上更加努力。「家裡應該有很厲害的兄弟姐妹吧?」當下我雙眼瞪大,醫生可以去當相士了。
我的內在是否囤放太多雜物,由於好面子,常以完美來裝飾門面。學生時代只偶爾如此,怎麼婚姻讓我學會了川劇變臉,把真實隱身在後。我意識到自己在人前並非演戲,只因展現了「真正的自己」,也許會破壞現狀的平衡,花了極大努力營造出「美好」,然而後方已堆放了許多雜物鳥事與情緒。
好幾個晚上想和先生談談雙面的自己有點累了,他已呼嚕地睡著,也許這是他樂觀自在、與我能相處數十年的秘訣。一切事情,睡個覺就好。我愈躺愈清醒,乾脆起來做點事。後陽台傳來逼逼聲,衣物洗好了,我為濕重的衣服穿搭合適的衣架子,一件件掛好,拉齊衣領與袖口,這樣衣物乾了以後,就不需要整燙了。
中華副刊2024.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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