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寧病房工作期間，經常被問道：醫生，他還能活多久？問者多半是病患的配偶或兒女，少數是兄弟姊妹姪兒甥女，更少數是來探訪的同事友人，也有病人自己開口詢問。
還能活多久？大哉問也。我猜多數醫師遇到這場景，腦中浮出的台詞大概與我相仿，曰「天知道」，但身為一個醫生，並不能用勞駕玉帝佛祖基督聖母阿拉出馬的手段蒙混過去。
首先要看來者何人，若非血親姻親，則容易打發，先曉以大義：醫生有替病患保密的義務，繼而說明「醫療團隊會詳細告知病患或家屬」，以示負責，結尾莫忘添一句，「請放心，我們會盡力給他最適當的治療。」此類探病訪客須得提防，固然經常是伯牙子期般的至交，也不無可能是貓哭耗子，更要當心公司裡長官部屬來探虛實，或是保險公司來查真偽，醫生若誤踩進錯綜複雜的病際關係，則隨處地雷。
旁系血親亦不頂困難。要先弄清這位家屬的角色，究竟是親密的姊妹，或鬩牆的兄弟，查房時用點心觀察，多半能約略猜出，但最好找個與病患獨處的空檔，旁敲側擊確認，假如是病患認定的重要親屬，或是病患的主要照顧者，則可與之談論病情。面對這類關係雖親卻不至親得難分難捨的家人，醫生最能坦誠相告：我估算，化療有效的機會是六成；根據我的經驗，很難撐過一年；研究統計，五年存活率是百分之十二；……
也許你會猜，病人自己問所餘生命多少時，醫生最難啟齒。我倒覺得，願意敞開心來面對這個問題的病患，其實已經做了準備，雖未必豁達，但至少勇敢。並且這個問題的背後，隱藏許多字面外的訊息，病人最想探究的多半不是時間長短，而是濃度、或者價值，「我還能活多久」是他交給醫生的一把鑰匙，端看醫生找不找得到門，一旦插入正確的鑰匙孔，推門而入，或許有意想不到的寶物，也或許有陳年待清的垃圾，無論為何，病人傾訴之後，多少能沉澱心緒、釋放負荷。
也就是說，當問者為病患本人時，我並不嘗試推測能活多久，而是打定主意騰出時間與他聊聊。教科書上教的，或前輩的經驗談，如「你為什麼想要問這個問題？」、「你是不是有放心不下的事？」、「你自己覺得還有多少時間呢？」、「你還有什麼想做的事尚未完成？」等皆可成為切入點，反問法能創造病患吐露心聲的空間，我卻儘量避免一字不漏地覆述引號裡的句子，覺得那樣聽起來好僵硬。有位研究心理學頗透徹的同事，常聽他使用同理心技巧，在病人說完一段話後擷取精要：「所以你覺得很捨不得離開女兒是嗎？」我老覺得彆扭，句中「所以」之所以存在，應該源自英文慣用的 so，教科書翻譯得生硬， so what總不會說成「所以什麼」吧。
我一邊思索如何讓病患打開心門，一邊檢視自己說話是否自然得體，一邊以醫師角色提供協助──即使只是傾聽，我也常因癌末智者的善言，對人生多丁點體悟。問題的核心畢竟不是還能活多久，最後的結論便不外乎，不管還剩多少日子，重點是要好好把握。我們儘可能讓活著的每一天充實美好。
對我來說最巨大的課題，是面對病人至親。當父母、另一半及兒女問起「還能活多久」，固然與病人發問時一樣，包含成串弦外之音，需得費心抽絲剝繭，但此時，「多久」二字也是重點。妻子為了照顧臥病丈夫，留職停薪，沒有收入，還能維持幾個月？女兒為了陪伴癌末母親，辦理休學，眼看學籍將被註銷；爸爸為了病重兒子，延遲調派出國，下屬早一步把握時機升遷；……許多現實問題卡在眼前。無論一等二等三等親，一般總希望家人活得更長，然而醫生既無神機妙算之功，亦乏起死回生之力，若病人驟然離世，距預估時間有段落差，兄弟姊妹還能擦擦淚準備後事，丈夫女兒卻可能因悲慟而放大醫療瑕疵，告上法庭。處理這景況，一方面要兼顧家屬心靈與現實層面，一方面也要留心自己回答，以免惹官司上身。
於是我不正面迎戰，一般以「這很難說」展開回答，告訴他們，病人體弱，抵抗力不佳，小小感冒都可能引發肺炎，導致敗血症，一下子就走了。如果能躲過細菌病毒威脅，癌細胞仍會蔓延擴散，只是進展速度因人而異，要看侵犯的器官與嚴重度，精神信念也很重要，有些病人靠毅力創造奇蹟。我說得很心虛，打破沙鍋型的家屬還繼續追問：「不然醫生你說，最短多久，最長多久好了。」我招架不住，居然冒出計量時間的詞來：「嚴重感染的話，說不定兩三天，與他類似的情況，也有人又活了半年多……」
狼狽回到護理站，我回想剛才胡謅的半年多，講的到底是誰？教科書確能提供一些資訊，某癌症，第幾期，五年存活率多少。期刊論文也曾發表幾個案例，某癌症，侵犯到某器官，合併某病症，存活時間遠超過以往經驗。有些醫生回覆病人提問，會如此引經據典，只是照本宣科背出數據，是否真正回答了問題？又有誰與誰，會是類似的病況──得到相同的癌症，處於相當的時期，擁有相仿的資源，具備相似的基因？何況，更多醫師脫口而出的預期生命，其實與我同樣，純然是直覺反應。
所謂直覺，當然跟簽樂透時福至心靈映入眼簾的數字意義不同，我們畢竟耗上歲月鑽研醫理，並具臨床經驗，不能說醫生的推測完全沒有根據。然而常聽傳聞，「醫生說老張只剩六個月，但他又活了五年……」比比皆是的個案無法擠進醫學雜誌，因為矛盾的癥結，並非後者創造奇蹟，而是前者的錯誤判斷。眾多錯誤中，部分為無心，部分則有意，有醫師偏好誇大嚴重程度，萬一拖得長久，豈不彰顯醫術高超。
曾有病人聽信醫師的「三個月」，在到期日之後益發惶惶不安，每天都問說今天是不是該走了，因而安寧界前輩反對醫師告訴病患及家屬明確時限。後來我被教導，當遇到這棘手問題，可以回答，是以天計算，以週計算，或以月計算。那只代表我們猜，非常快，很快，或快。遵循此途後，病情演變仍經常出乎我意料，但我總算少犯錯了，五十天也是天，十八週也是週，牽強一點，半個月，也是月。我們為彼此保留安全空間。
累積一次次的猜測與誤差，依然無能揣度得更加精準，我的態度不時搖擺，昨天病人走得突然，今天便說得保守些；上回病人韌性特強，這回我也向天多祈求一點時間。
一日中午，有位醫師走進病房，他上個月曾轉介病患來住院，而病人昨夜辭世，我上前解釋，他聽了一句立刻接口：「走了吧，我就說嘛，早跟家屬講過，一定活不到今天早上，一個月前我看他的臉就預測到了，哈哈哈……」醫師大搖大擺走出去。
冷冷的笑聲中，我忽然覺得，預測不準，好像不那麼可恥了。
─中華日報副刊/2010/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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