健保制度錙銖必較地扼住醫院脖子後，各種自費醫療項目──諸如醫學美容、健康檢查，便逐漸蓬勃興盛，不但主打美白除斑、減肥塑身的診所如雨後春筍，連教學醫院都忍不住耗資打造美輪美奐的五星級健檢中心。經濟再不景氣，命也只有一條，假如花錢能多買些健康與性命，慷慨的人不少。健康檢查立意在於早期發現早期治療，藉以提高治癒率或避免併發症，醫不好的病尤其令人畏懼，於是癌症相關檢查高居銷售排行狀元，歷久不衰。
電腦斷層看五臟六腑的腫瘤？輻射劑量不小，多做幾次恐怕造成更多細胞變異。內視鏡探消化道癌症？上下出口各戳一遭可不好受，還得預先禁食或灌腸。那麼，扎點血驗癌症呢？
抽血選項中充斥的「癌症指數」，例如甲型胎兒蛋白 (AFP)、癌胚抗原 (CEA)、攝護腺特定抗原 (PSA)……，它們或許是細胞膜上的醣蛋白，或許是腫瘤分泌的酵素，也或許是變異基因，這些物質在癌症病患血液中經常可偵測到，卻並不是用來篩檢惡性腫瘤的好工具，因為有些指數敏感度不高，有些缺乏特異性，還有偽陰性、偽陽性等問題，換句話說，就是數值高不一定有癌症，驗出來正常也未必健康。只是分子生物與統計原理要解釋讓一般民眾明白並非易事，於是名過其實的稱號，冠冕堂皇登入健康檢查選項： AFP簡而言之叫肝癌指數， PSA理所當然是攝護腺癌指數， NSE號稱肺癌指數， CEA權充大腸癌指數， CA 125卵巢癌指數， CA 15-3乳癌指數， CA 19-9胰臟癌指數……
這些癌症指數──更貼近事實的譯名應為腫瘤標記 (tumor marker)，在醫學領域的確佔有一席之地。除了 B、 C型肝炎帶原者定期檢查 AFP，及年長男性檢驗 PSA，確實可能嗅出癌細胞外，其餘「癌症指數」多用在癌症病患治療後的追蹤──若指數攀升，要當心癌症復發及擴散。然而抽血太過容易，儀器與試劑也不算昂貴，醫療院所花點小錢便可招睞更多生意。這些癌症指數檢查，一如它們相對應的疾病，過於迅速而囂張地繁衍蔓延，不斷分裂，無法逆轉。
因為癌症指數如此普及，門診中常出現拿著抽血報告焦急尋問的臉孔。「醫生，我 CEA比正常高兩倍，聽說可能是大腸癌、肺癌、乳癌、子宮頸癌，請你幫我檢查到底我得的是哪一個？」「我去年 CA 19-9是 20，今年變成 30，雖然還沒超過標準，但有增加趨勢，會不會是癌症初期？要不要做一下電腦斷層？」「我的 NSE過高，可是胸部 X光又說正常，醫師你看是不是該做那個最新的正子攝影啊？」……我一邊解釋，一邊暗暗咒罵腫瘤指標的氾濫，只是有天發現，災情竟也漫入家中。
母親在檢驗所的抽血檢查中， CA 19-9連續兩次偏高，父親希望我帶她到大醫院複檢。我喃喃抱怨，明明是去檢驗所例行追蹤膽固醇及血糖，怎會殺出 CA 19-9。父親道，是熟識的檢驗所老闆免費贈送的項目。醫院檢查結果依然偏高，擔心了好一陣子後，終於決定讓母親做腹部電腦斷層掃描，希望求個心安，偏偏胰臟的影像略顯異常，全家人哭成一團，父母親幾乎在演練訣別了，幸而最後藉由經食道超音波，確認胰臟無恙。在那場虛驚後的一年間，又三度聽聞周遭親友同樣因檢驗 CA 19-9造成波濤。因之，我更加堅持「不建議健康人檢驗腫瘤標記」的理念。
然而，縱使我的反對立場如此明確，當病人踏入富麗堂皇的健檢中心，要自掏腰包抽血檢驗癌症指數時，我仍難以開口勸阻。其一，醫院健檢往往以「套餐」行銷，組裝各種血液檢查、 X光、超音波、內視鏡，癌症指數也隨著套餐份量增減，從 AFP、 PSA到 NSE，付愈多銀子，得愈多結果，只是愈貴套餐裡的癌症指數，其實離真相愈遠。其二，我不能保證踏進健檢中心的貴賓沒有癌症，就像人人都知，樂透開獎永遠是當莊家的台灣彩券賺錢，但還是每隔幾日便出現新的千萬富翁，眼前這位笑吟吟的婦人，最近因喉嚨發癢想來做健康檢查，福至心靈勾選到含有 CA 125的健檢套餐，誰知會不會正巧屬於 CA 125數值上升的早期卵巢癌病患呢。擋人財路尚可原宥，誤人性命則是醫者萬萬不可犯的戒。
我在生產後幾周，發現腋下與乳房皆出現小硬塊，以醫生的立場，我相信腋下腫塊是乳腺組織因泌乳所致，而乳房一夕之間冒出的兩公分硬塊，也不會是惡性腫瘤，但自己伸手摸了幾回，卻焦躁起來，看著懷抱中熟睡的寶寶，擔心著假如萬一，於是預約兩天後的乳房外科門診。卻在此時，碰到檢驗所老朋友，算算時間，我也該再檢查逐年上升的膽固醇。抽血時聊起乳房硬塊，他說，不然順便驗一下 CA 15-3吧。我掙扎幾秒，居然就點頭答應。幾個小時後得知數值正常，我鬆了口氣。
無論理智上多麼明瞭這些癌症指數的內涵，我還是敗給了「乳癌指數 CA 15-3值正常」所代表的，沒有意義的意義。
**中華副刊.2009.1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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