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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7 22:41:04| 人氣79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捉迷藏 — 佳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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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總跟在孩子王的姐姐身後。為了擺脫我這位跟屁蟲,捉迷藏遊戲,姐姐和表哥們起鬨,抓人者,就由我這位討厭鬼擔任。當時不覺得被排擠,反而深感榮耀,自己彷彿是警察,思索對方藏匿之處,觀察四周有無風吹「人」動,找尋時,恍若尋寶,與寶藏相見的那一刻,總是帶給我自信。 

  我被姐姐封為「鬼王」,因為無人逃過我的「鬼」眼。她又想了一招,可以斷開我黏著她的線,她讓我重新做「人」。我認真地躲在外婆家三合院的邊間倉庫,蹲低伏趴,擔心衣服髮絲有任何一角被發現,伏臥的時間,久到我也成了倉庫的家俱。空氣沉悶,等著等著,竟睡著了。姐姐他們早在我藏匿時,相約回家吃午飯。這場遊戲,我,被人遺忘了。  

  寫作對我而言,也是這種「找與藏」的感受。生活裡遇到顛簸、與人扞格、在岔路猶疑,我會想藉由文字,挖鑿,寫出深藏的情緒。

  大學時,自己的文章曾被評:「感情太露。」我用太外放的文字,以為可以書寫心情波動,急著想把內在剖給人看,這並非好的行文方式。好友倫說,可以學習躲藏技巧。我想起,自己喜歡捉迷藏遊藏,努力觀摩名作中隱而不顯卻意味深長的寫作技巧。我寫寫停停,跌撞許久,隱約摸索出如何遮掩,讓讀者尋繹、推敲露出表面的冰山。

  碩班時,論文寫得焦頭爛額,新文藝創作是心中苦悶的窗口。那時我由原本的文字太露,轉成晦澀,喜歡把類似詩化的語言放入散文,有意使人讀來,隱晦又朦朧。成天鑽研學術、考據,我在書寫情感方面的「找尋」功力退步了,隱約知道情緒的躲藏之處,卻要開櫃翻箱,才能使用精確、到味的字眼將悲喜怒痛勾釣、引出,有時耗時許多,仍遍尋不著妥切的文字。

  常常,寫出了一兩行,遮遮掩掩地又將主詞我換成她,變更發生時地,深怕被人發現、窺視我的內在幽微,或醜陋過往;結果,我多慮了,沒人在找我,及我的字。

  如此遮掩又矛盾地寫作,直到結婚生子。婚後,深陷產後憂鬱,體內灰暗小孩不時探出頭角,那時部落格盛行,我在格子裡宣洩心情,用打出的每個字,或符號,讓內在陰暗小孩外出放風。太急欲訴說育子帶來的無措、慌亂,我沒空賣弄詩化散文或文青腔,想什麼,就寫什麼,底下留言的人不多,有共鳴的回應,多是新手媽媽,好友倫看到我的貼文,訝異我的文字由隱又轉為淺白了,字字帶血,但沒有文學味。

  「你忘了隱藏的魅力嗎?」她問。

  「把日子過下去,小孩平安長大,能睡飽最重要,哪能顧到文學味啊?我振振有辭;且認為直白地寫,也可以感人。  

  倫解釋,直寫當然可以,但她觀念中的文學,要略微經過包裝修飾。絕望時,不要直寫心頭暗黑一片,改成「路不見了」,有畫面又有想像。  

  我好像被什麼觸動。當時我所有心力,都耗費在家庭、孩子,好長一段時間,我只能讀,筆尖一字也擠不出,彷彿生個孩子,文字魂也隨著污血胎盤,流出體外。我想寫出的文字在哪裡?它躲在暗不見日之處。小時對藏匿之人的敏銳度,對蛛絲馬跡的追根究底,彷彿消失了,我已非當年的鬼王;常常打出一字,下個字閃在游標中,閃得我心慌。

  我罹患了「失語症」,真的有話要說,但卻說不出,恰巧指導教授的夫人開畫展,她建議,若文字無法有地傳遞情感,有時可改用畫面。

  我學得是素描與插畫,插畫的延伸是繪本,以畫面來說故事。記得當時,我習畫的每張紙,滿滿都是鳥,每隻鳥的體內都有個小房間,門是鎖住的,鑰匙卻不見了。插畫老師問,我想說什麼故事?我只是搖頭,說鳥最容易構圖。  

  畫圖成品,要寫十個字圖說,這最令人傷惱筋,我完全不知畫鳥的動機與目的為何?單純只因鳥好畫。於是圖說,我是全班用字最省的學生:「想飛,找鑰匙。」老師問:「為何想飛?為何體內有扇鎖住的門?」我只一味傻笑。

  習畫一年後,我突然靈感飛過,那所有的鳥都是我,體內有多道找不到鑰匙的門,但我還不太明白那些構圖有何指涉。  

  後來,我寫了篇〈習畫〉,回憶自己從小到大畫畫的過程,投稿,榮獲編輯青睞。文章有段提及:「有一次,我花了數週處理靜物光影漸層的立體性,仍被老師退回,重新修稿,大受挫折的我對素描萌生退意。父親說,我從小個性太過立體,所以周遭人事物和我對比後,多變成了平面;因為我說話太有角度,所以旁人常覺得我這棟建物高不可攀。

  以畫的立體平面,影射內在個性,我好像摸索到些許文字的手感,儘管寫作又繞了許多彎路;也似乎猜測,為何我常畫「鳥人」的原因,是因我內在有許多心門,卻不知如何打開。過往有些事情躲藏太深,我常尋找那把開啟過往的鑰匙,但偶爾,又覺得祕密的美,就在於它的藏匿。

  有時幸運地以為,某些字句可以找到開啟往事的契機,但那把文字鑰匙轉動後,門內又有另一道鎖。且,到了中年,找到躲迷藏的事物,不是就算了,我會拼湊這些躲起來之物,發現它們之間隱隱相連著某條線。

  我仍常遇到,明明內心隱含著情緒,但找不到適切的表達文字。

  某個幸運的時機,來到阿盛老師門下,才知自己文章太多比喻,讀來太樣板化,例如有篇拙作〈鉤動〉,以編織毛線隱喻一家三代糾結的母女情:「隨著一針一針快垂到地上、已然快要完成的圍巾,我回望桌上的毛線。我和女兒,我和母親,就像鉤線,繞著、鬆脫、打結、拆掉、再鉤回……」

  通篇以鉤的動作,線的纏繞寫人情,當時覺得這才是文學手法,借此說比彼,但現在看來,顯得太刻意,有些做作了。

  我的文章,多傾向親情,讀來淡雅平靜,因為我不想寫自己和家人的衝突、家族內部紛爭,不寫自己對家族的某些不滿。上了寫作課,由同學的意見,才知這樣看不清散文裡的「我」,少了文章張力。

  對此,我掙扎許久。我就是不想讓讀者找到「我」,我想保有神祕性,有些家族事,永遠是祕密。

  「那何不寫小說呢?」有人這麼問。我得老實承認,自己缺乏虛構的想像力。  

  阿盛老師鼓勵,勇敢下筆大是好,寫就對了;同學也建議,躲藏反而讓文章有「隔」。我停筆數週,回到自己躲起來、睡在閣樓的幼年,但這次,有讀者想找出我,且出聲詢問,我在哪裡?

  現在的我,仍花許多時間找尋適切文字,書寫內在幽微,每次書寫,都是乘坐時光機,到過往歲月挖鑿,找尋殘骸、碎片,那耗費我許多的心力與時間。誰說書寫文學可以療癒?於我而言,是傷口的回顧與再次修復,這很苦,有時整夜睡不安寢。

  那為何不放棄?因為文字,是在與畫畫、說話、歌唱許多表達情感的媒介中,我最喜歡的表意方式,它很有想像空間。但它也如迷藏,我以為找到如何行文的方法了,它又忽焉不見。所以,至今,我仍在尋覓。

印刻文學雜誌》201910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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