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要有房間及時間
成家後,娘家、夫家、職場三頭奔忙,我的時間是由碎片拼接而成。吳爾芙說,女人需要屬於自己的房間;對我而言,空間與時間,同等重要。
大學畢業以前,我的時間常是完整,然因貪玩、懶惰,給予文學只是零星點的回應及眷顧。自研究所始,一邊研習課程、撰寫論文,一邊教書,學業工作兩燭幾近油盡燈枯地燒,偶讀散文、詩,心中的荒漠豐潤了些。此時,閱讀與書寫得向時間搶奪分秒,──在搭車、睡前,或買便當等空檔。
我的選書指南,不包括長篇小說,因為故事太長,而我的時間太短。那段日子,喜歡舒國治《理想的下午》。被俗務纏身的我,看著書中典麗京都、幽冷水域的斯德哥爾摩、不屬於小孩的都會紐約,神往到世界彼端。那種嚮往彷彿被條釣線勾著,讓我撐過緊繃的日常。
有人曾問,為何要看純文學書?通俗小說、雞湯文不行嗎?因為,後者已無法滿足我。我想要閱讀的書籍,是看過會嚮往,讀完留有餘韻。當我在生活中瘸了腿,拄著我走的,是文學這把枴杖。
生子後,時間被切割得更細,空間也是。原本工作的書桌,被當成急用尿布台;書架一半空間騰出,放置育兒需知、〈媽咪寶貝〉雜誌;原本擺放筆記本的抽屜,多了數包嬰兒圍兜、尿布與濕紙巾。在家中,我是移動者,我的工作和讀與寫相關,但卻只能席地,或窩在床上,尋找零碎的寧靜來讀寫。那是我的家,卻找不到屬於自己的空間;只好利用每天下班車子滑進停車場後,在車內讀完一小段文字再回家。有時則刻意待在廁所閱讀小品文,作者一定不知,我是在潮濕空間與其作品神交。
讀與寫,都需要醞釀、思考與沉澱後,才能與內容共鳴情感,原本一週可讀完的書,我往往比預定時間多了三倍。我生養小孩的過程及職場生活像在打電動,反覆操練幾個相同步驟,錯了,投幣再來,一關關地闖,最後比積分,然後又再繼續。文學、寫與讀,讓我在投幣、壓按鈕操作搖桿時,心能輕鬆點,安慰自己,這局輸了沒關係,我還有另一個支柱可以依靠。
以前總認為自己忙得沒有時間,先將讀寫擺著吧,按部就班過生活才實在;產後累得幾近憂鬱,抽空碰觸喜愛的書,我才從長期的疲累低迷中,好好生活。
◎文學啟蒙,魔妖與武林
小時,我的時間完整到可以任意發呆。我曾被送到鄉下外婆家住了三年。同年齡玩伴不多,外公外婆忙於中藥鋪生意及自家蔥稻農作,沒空陪我。為了打發時間,我常翻閱藥鋪架子上的報紙漫畫。注音版《西遊記》,書皮已泛黃,破爛內頁黏補許多膠帶,我仍視如珍寶。我將自己比成沙悟淨,不如悟空聰明、八戒耍小聰明,但沉穩持重的他,撐起取經師徒四人的一角天地。在家排行第二的我,沒有姊姊引人注目,遠離父母家,在僻靜村子重新適應鄉野生活,我安慰自己,只要沉穩踏實度過幾年,我也是家中備受倚賴的一份子。那時並不知,孤單自卑的童年,人物投射漸漸消弭自己對姊姊的比較心。
彼時,我對神怪、中國功夫、歷史書籍著迷;漸漸地,識字愈來愈多,我開始能讀報紙副刊上的連載武俠小說。每每看到武林對決緊張處,我得瞄一眼文字旁插畫家林崇漢的黑白工筆素描,才能緩和心中澎湃。有次,我不經意看到櫃台上,包紮枸杞的紙是《中央日報》。我將藥材放入櫃中前,順著包裝外的字讀了起來,邊讀邊拆報紙。那篇是讓我驚為天人的《玉釵盟》。沒有前面劇情的接引,我丈二摸不著頭腦,但只手上那麼一篇,就讓我想探究接下來的發展。
我拿著充滿微甜枸杞味的報紙問舅舅及表哥,何處有上下集。幾週後,他們騎著鐵馬,到離村子好遠的一間漫畫出租店,借來六本小說。臥龍生,我牢記作者姓名,這是金庸之前,我最喜歡的作家。《玉釵盟》的特色是,角色一個個出場,鬥智計謀高潮迭起,武功一招一式誇大華麗又神威,感情糾葛也吊人胃口;它也是我第一本接觸的悲劇收場小說,原來人世間,有許多不圓滿,讓當時孤單的我,緩解心中殘缺的一角。
外婆家的三合院後方,有條羊腸小路通往田埂。我常央求外婆帶我下田。我們穿上雨鞋頭戴斗笠,外婆拿鐵楸釘耙走在前頭,我斜背水壺亦步亦驅。這樣的裝束,和小說中武林中人沒兩樣。我興奮地用力踩踏田畦水窪,看濺起跳躍的水珠。偶有幾次想跟外婆炫耀水珠濺到腰間,卻見水蛇在前方吐信。外婆說水蛇無毒,果敢用鐵楸棒打驅趕,我用尖叫幫忙助威。那段田埂路,是心中英雄冒險旅程的縮影。我不會武功,但有抱負,外婆則是懷著一身武藝的保鏣。
蛇被趕走了,但《西遊》中魔妖的幻想及對人物自我投射;《玉釵盟》的武林及佈局,在我心中紮了根。
◎小說到散文,由想像到現實
我住的城鎮,當時沒有大學。大學生,對我意謂著離鄉背井。離家,我當然雀躍,但父母規定,只能讀離家鄉最近的台北學校,且限定國立大學。壓力頗大的我,只能在有限時間內擠出空閒看書。除了老師規定的古典四大小說,印象最深、最受震撼,是高二時,讀了芥川龍之介短篇小說〈地獄變〉。一個為藝術瘋狂的主角──良秀,為了畫死人,天天觀察路旁死屍,工筆細緻到畫中屍體都飄出腐臭。為了應大公要求,畫地獄變屏風,要求大公焚燒座車模擬地獄場景。當良秀親眼目睹烈焰吞噬車內,人是自己心愛的女兒時,他在親情、藝術間掙扎,為了夢中也幻想不出的煉獄畫面及感受,良秀讓自己與心中惡魔交手。為藝術奮不顧身的他,多少是影射作者芥川自己吧。自此,我常思索,為了喜愛的閱讀及創作,我能做到什麼地步呢?
因為課業壓力,之後的閱讀以散文多,長篇小說只有二、三本。散文的寫實,讓我看到世上某些人困阨的真實際遇,當時青春期情緒起伏狂飆的我醒悟到,我把小我及個人不順放得太大了。反映真實生活的散文,比虛構小說,讓我對人、對自己更柔軟。
那時很喜歡簡媜華麗綿密的《水問》風,曾刻意模倣,但落得空有形式而無內容。當時考試作文,我不覺得有任何困難。遵照老師教導的那一套,──多用成語、起承轉合,開頭寫總綱,段尾收束文意即可。有天借了本阿盛老師《綠袖紅塵》,內容全是平凡人物,卻有不凡際遇。其中有篇〈契父上帝爺〉,作者追思祖父,憶起自己常生病,六歲那年,外祖父到真武殿上,將自己寄名歸屬為上帝的契子。外祖父要孫子吃香灰、繫香火袋、摸石獅口中石珠等,深刻寫出祖盼孫平安健康。
阿盛用事實取代硬背的成語及沒有温度的說教,觸動我心深處的弦,弦停止了,迴蕩還在。我隱約感受到文學與考試作文的差異;也聯想到自己的外婆,我多久沒回去看她了呢?
◎耐啃咬的文學口糧,讓我重新對事物定義
好友常對我偶不經意的自卑深感懷疑。工作固定、活潑開朗、有夫有子,這樣的女人若還自卑,豈不矯情?不曾歷經開刀、身體病痛的人,不會了解身體殘缺後,心裡的不圓滿。所幸,閱讀寫作,漸漸填平心中凹陷。
以前,我討厭吃營養口糧,乾硬,在口中啃咬許久,得配好幾口開水,才得以吞嚥,偏偏這是父親最愛的餅乾,一買便是一打。大三那年嚴冬,和同學爬合歡山。漫長艱險的山路,寒風凜冽狂嘯,刮得我臉頰乾燥起屑;濕冷的雨時有時無,沒有期待的紛雪轉移我走得疲累的身心。為了節省背包重量,我們只能帶乾糧,沒帶瓦斯、泡麵,也不帶易碎餅乾,因為行李一擠,便成碎粉。那時,支撐我們攻頂的食物,只有營糧口糧。
研究所時半工半讀,勞累過度導致免疫力失調。成家後,職場家庭奔忙,我罹患甲狀腺慢性病;前兩年罹患腫瘤。十五年來吃藥、打針、開刀,這條漫長、讓人心焦的路,陪伴我的充饑餅乾,就是文學。有時它並不好啃咬,但我的路長而崎嶇,香濃蛋糕、麵包、薯條、炸雞,都不適合。只能是這款,營養口糧般的文學。
大學時讀中文系,多接觸古典作品。彼時,不能給予內心撞擊的書,已無法滿足我。書的內容能喚醒內在感性,並且在閱讀過程中,對我人生的某個狀態或當下,對人事重新定義或詮釋,才是我需要的。例如太宰治的《人間失格》。
書中主角大庭葉藏對於個人與世間的關係相當焦躁,他覺得人發怒時,就像牛忽然用尾巴抽死身上的蠅蟲;他覺得人都在裝模作樣。太宰治藉由主角,召喚我去定義這個世界,以及「我」還有「別人」的關係。
漸漸的,文學會讓我反芻自我生命。尤其成家後,我體內常裝置碼錶,分秒計數下班趕著接孩子、吃飯洗澡、哄睡、家事、準備隔天工作。每週,定期回診慢性病。我愈來愈像一隻馱著重物的獸,肩膀雙腳重重下垮。開朗的我很少笑了,每天都覺得累,渴望安靜休息,但渴求的夜來臨時卻又失眠。沒多久,掉髮、怕冷、指甲斷裂,莫名哭泣。
那陣子陪我的,就是太宰治。頹廢派的語言是當時苦悶內心的出口。我常思索《人間失格》中主角大庭葉藏提出的「身為人最真切的痛苦問題」。藉由大宰治,我開始思索有關怕死、復原與再生。
我也陸陸續續書寫,寫下在急促步伐、熙來攘往的職場家庭中,那種熟悉、陌生、謎樣的焦躁。一樣是零碎的時間及被切割的空間,我幾筆幾句地記錄;若寫不出來,就讀。這樣的寫與讀,漸漸地將沉在海底的我打撈上岸,有時撈起腿骨,有時只撈起一截髮;心中閃過的想法是:能回到地面,真好。
印刻文學201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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