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著,寒涼的風逼走一些暑氣,卻也讓四周清冷了起來。成片烏雲伏踞在城市上方,街道兩旁的大廈迫壓著底下竄行的人群。
我打開傘,把世界隔在黑色圓圈之外。儘管如此,內心還是受了潮,泛起霉花一片一片,令人感到疲憊與不適。不知為何,我很想打電話給一個人,不認識的最好,就是想聽聽話筒那端的聲音,也很想把鬱積胸內的水氣排遣出去,然後抓著對方用聲音做出的小艇,划出這個憂傷滿溢的世界。
租賃處裡只有簡單的家具,排放有序,卻已佈上些許塵埃,角落還結起一張張蛛網。我從這方狹仄的水泥空間,打給了張老師。想像訊息如瓶中信那樣,漂到一個人手裡,願意幫我打開令人窒息的蓋子,聽聽快要沉至深底的聲音。
對方的聲音從話筒那端傳來,火柴般劃亮室內的黑暗。
我說我很茫然,人生好像什麼都有了,但又好像什麼都沒有。
我告訴他,我考上了公職,一個人人稱羨的工作,但我很想離職,覺得這份工作不是我想要的,然而又似乎不應該就此離去,畢竟,我已經三十好幾,離職後也不知道要做什麼。可是離職的念頭仍舊徘徊不去,繼續待在公職的日子則讓生活失卻了動力。我的聲音愈說愈微弱,臉頰還有些熱了起來。
這樣的煩惱算是煩惱嗎?是不是有點庸人自擾?我還跟他說了許多難以啟齒的事,像是:在辦公室裡,我會工作到一半跑到廁所裡哭,然後再掛上笑容回到座位、和同事若無其事地聊天;雨季來臨時的那幾天,我會先在整齊穿戴好的身體裡,把過潮的情緒都排出去,才慢慢轉開門把出去上班。後來這樣的情況愈來愈多,眼睛常常鋪上薄薄的一層霧水,眨一眨就淚流滿面。
說完話後,我感到無比羞赧。跟社會上許多人比起來,我實在幸運多了,怎麼會把自己搞成這副德性?實在是十足的草莓吧?我的腦內不斷有一些訕笑的言語出現,但我試著不去理會。我聚精會神地聽著話筒那端的聲音。
他沒有任何評論。他說,和感冒一樣,人的內心也會生病,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有話就要說出來,而他,會在話筒的一端靜靜聽我說。
我們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沒有想到,內心竟然蓄積了那麼多的煩悶,也有許多生活上碰撞出的小傷,雖然輕微卻不容易癒合:辦公室裡精神失常的同事、頤指氣使的約雇人員、街道上令人感到無比壓迫的廣廈、流經身旁人群的漠然神情、圖書館裡朝我大吼大罵情緒失控的人、隔壁房裡突如其來的爭吵、社會對性別少數族群的不友善、電視上各種負面的新聞……
他耐心地聽完我說的一切。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在到達預定的目標之後,我所認知的世界卻開始崩解。我好像做了一場白工、被什麼人開了一個玩笑。
我飄浮著,無所定向。
你要不要說說你喜歡什麼,他說。
我喜歡和人接觸,也喜歡聽別人說話,我說。準備國考期間,我讀了很多心理學的書,覺得助人工作似乎很有意義。心理學老師講了很多故事,每個生命篇章都相當吸引人。我也很樂於傾聽,身邊的朋友會找我講他們的心事,而我也能夠陪伴他們,和他們一起度過生活裡的煩憂。我喜歡看到他們破涕為笑的樣子,還喜歡體內裝著笑聲的自己。
你要不要試試看呢?去試試內心裡想做的事,我相信你很適合當一名助人者,他說。我們又講了一會兒,直到時間結束才掛掉電話。
外頭的壞天氣,一小片一小片地安靜了下來。
我坐在床沿,深深吸了一口氣。
是時候該有些改變了。
那年,張老師教會了我如何在困境裡找回自己、重新認識自己。
我試著聽聽自己內心的聲音,也試著把鬱積在體內的憂愁緩緩釋出;我試著和自己的不完美以及恐懼共存,也試著接受自己的缺點與軟弱;我試著和身旁的長輩與朋友溝通,試著摸索出一條屬於自己的道路。
小島北方多雨、往往連日陰寒,稍有不慎,還真容易染上病來。
只是,現在的我,免疫力似乎提高了許多。
人生,會在一個個小變化裡,漸漸改頭換貌。
幾個月後,我接受了一個工作機會的邀請,同時也參加了計畫已久的寫作班。我試著把一些想法寫下來,讓文字映照出我最真實的想法,而這並不容易。尤其是必須承認失敗、卸去偽裝,和醜陋的自我坦誠相見。
微禿的髮際、圓大的臉、肥碩的肚腩,以及粗矮的腿。
擅於觀察表情、喜歡聽人說故事、願意溫暖陪伴。
這些都組成了我:好的我,或是不好的我;現在的我,以及未來的我。
後來,實在太想為這個世界以及自己做點什麼,便參加了臺灣同志諮詢熱線的接線義工培訓課程。熱線的性質一如張老師,只是陪伴的對象多為性別少數族群。
培訓的過程裡,我有了不少的成長,也學到了如場面構成、同理心、澄清、具體化、情緒辨識、自我揭露等技巧,不僅在每次的課程與練習裡,對自己有更進一步的瞭解,也有更多能力去幫助他人。
幸好,那晚我打給了張老師。
在人生最在徬徨與困惑的時候,成了我最溫暖的傾聽與陪伴者,也因為張老師的協助,讓我能從幽闇的低谷走出,等待天氣轉晴、變暖,看著陰沉的天際逐漸漆上光彩。
同時,我也期許自己能成為話筒彼端的那個聲音,堅毅而溫暖、遙遠卻親切。
在有人需要的時候,聽聽他的憂緒,一起靜候雲雨散去。
之後,離光就不遠了。
—張手寫愛徵文比賽第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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