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掉!這會死人的。」
外婆用雞毛撢子狠狠打我手心,攆掉掌中花束。我委屈地回瞪「擴頭仔」〈台語意思是額頭高凸),我的童年玩伴,他已從門口溜走了。那麼美麗的花會致命?我望著擴頭仔拿來炫燿,此刻正被掃入畚箕的植物納悶著。
忘了擴頭仔家住在哪裡,他因為前額的特徵,而有這個響名。我努力回想他的長相,五官彷彿被時間稀釋模糊。約略記得聲音有點扁,像是脖子過短,發不出長音。他總是威脅我,如果穿裙子,就別想跟著追火車冒險。
當時孩子群中若一男一女常玩耍,會被取笑噁心戀愛羞羞臉。擴頭仔找不到玩伴時,才會來外婆的中藥鋪探頭探腦叫:「大目仔,出來。」那天他帶著一串被包在透明塑膠袋內的花束來炫耀,說是在太平山上伐木的父親特地帶回的禮物。花束約莫和手臂等長,花朵沿著細枝密密倒掛生長,幾乎淹没花莖。花蒂長在上方,花瓣往下開放,淡紫間雜粉白,外形像風鈴,又像寺廟掛鐘。瓣緣內側繡嵌深棕色不規則斑點,附著白色茸毛,葉邊呈鋸齒狀。彷彿它是會咬人的獸。外婆戴上塑膠手套,把她認為有毒的花掃入桶中,綁緊袋口,用掃帚搗爛。
擴頭仔拿花來時,得意提起父親再砍個幾年林木,全家即將搬遷到羅東鎮上木材工廠當「大剖師」。那是伐木工人嚮往的職業,負責砍下樹幹的第一刀,切出木材本身漂亮的紋理,薪資相當優渥;不然開間木材行也可,擴頭仔說那是母親最大的心願。
「擴頭仔擴頭仔,前擴金、後擴銀,我家就要發了。」他得意的笑聲,比前凸的額頭還亮。
村子前方遠處常有載木小火車汽鏘汽鏘緩緩駛過。當時太平山上砍伐的林木是經由鐵路運下山,最接近太平山的起始站是土場。這段山地陡峭,木材得用鐵道和纜車索道載運。過了土場是鐵道平地線,到終點站羅東林場共有十一站,外婆家的大洲村是倒數第四站。當火車經過時,常見大小孩手持鐵橇,迅速朝車子方向衝。他們嫌女生動作笨拙,不讓我們跟。擴頭仔偶爾會趁亂,把竹畚箕塞入我手,喝叱發什麼呆。竹畚箕高過我肩頭,好像抱個人形立牌追趕,跑著跑著,我不是被絆倒,就是被畚箕叉出的細竹刺傷。顧不得傷口,我邊哭,邊連拐帶跑朝著噴煙前進。
配合汽鏘聲,灰煙飄飛在彩橘夕陽中。鄉下房子全是三合院矮房,青蔥綠稻環抱四周,遠望可見天邊白雲、遠方青山,小火車吐煙噴霧聲聲邁進,好像把我引入美麗夢境。直到追上火車,灰黑圓柱形車頭近距離俯視我,鼻尖聞到濃厚木材味,這才由夢境回到現實。
車頭佈滿濃煙,後方長形車板馱著龐大沉重樹幹,像步履蹣跚叼著煙斗的老人肩背重物。匡嘡汽鏘,火車一格一格在軌道上邁步,我們奮力追趕,男孩們輕功似地一躍,不費力氣蹬上車板。他們雙腳跨在樹幹上,用鐵橇戳刺樹皮,把木屑裝入袋中。我搆不到車廂,只能亦步亦趨地奔跑。擴頭仔叫我伸出手中畚箕,他從樹皮戳了一些材枝,拋入畚箕中,我的手常被拋來的材屑擦刺,但疼痛瞬間就被狂奔的刺激取代。
我累得伏在鐵軌旁休息,貼地的耳朵仍可感受到地面震動,聲音由近漸遠,膝上跌倒的痛卻愈來愈明顯,我委屈地直掉淚。擴頭仔會沿著鐵軌回頭找我,威脅說再哭,就不能追火車。「跟屁蟲,大目仔,整張臉只剩兩團眼睛,醜死了。」罵人的同時,他會分些木屑讓我拿回去讓外婆入灶升火。我分到的木屑有時可裝滿整個書包,問如何表達對他的感謝?擴頭仔把手叉在褲子口袋,口裡叼根小木枝作抽煙狀,仰天想了一下,眼神發亮說:「以後開了木材行,來我家當女工吧。」
我問他跳上火車怕不怕?他說車子走得雖慢,但腳下綑綁的樹幹劇烈地啌咚晃動,仍是有點兒恐怖。說話時,他翻出頸項間一條紅線,線上綁著媽祖平安符,是他父親放假下山時,帶全家到蘇澳遊玩,去昊天宮拜拜求來的,全家都有佩戴。擴頭仔說母親希望儘快搬到鎮上經營木材行,伐木工作太危險了。只見他雙手合十,掌心夾符,神情肅穆莊嚴,少了調皮的他,此刻是虔誠信徒。
擴頭仔分木屑時,會先拿在手上秤量,他總說自己是伐木世家,手感精準。有次正在秤重,遠處傳來一位中年阿伯怒罵「猴囝仔」,我們顧不得木材木屑,慌得抓起手邊器具拔腿就跑,本來要向外婆炫燿的戰利品,回家後只剩一小包木屑,連畚箕都棄在田間。外婆警告我不可再追火車,相當危險,她會從田間撿拾材枝,叫我不要擔心。當時家家戶戶都窮,蓋屋、洗澡、煮飯,都需木材,這些木屑原來是可以賣錢的。難怪我們在追火車時,常看見有些人收集火車經過時滾落的屑麩。
擴頭仔偶爾還是偷偷拿他父親摘的致命花朵來炫耀,我嚇得尖叫躲開:「外婆說這種花叫『毛地黃』,有劇毒,不可摸。」「不要摸就不會有事。我爸說這風鈴形的花,會發出鈴鐺聲。」擴頭仔的話,稍稍安下內心對毒花的恐懼。我們總是隔著塑膠袋欣賞。他常一邊看花,一邊模擬父親伐木動作,規劃發財的美好願景。
沒火車可追時,我會在自家附近田埂邊找枯枝。秋收時,脫穀後的稻桿曬乾後,在田中疊成三角錐形,外婆曾教我這叫「草垺」,能放上一年。我問起用途,外婆解釋在草垺周圍抽取幾叢,可當作入灶生火的燃料,也可編成家裡豢養的雞鴨睡覺的草鋪。我走進草垺正想抽取,手才剛伸出,「大目仔做賊仔」,不用回頭就知道額頭外凸的傢伙含血噴人。我生氣大哭否認,他翻著白眼不耐嚷嚷:「哭什麼!大目的人就是愛哭。」一面幫我抽取草垺枯枝。
擴頭仔也教我追火車要先調整氣息,當呼吸頻率和車輪汽鏘聲合拍時,右腳尖一蹬,左腳就可躍上車板。一起玩久了,我們被鄰居孩子起閧取笑:「擴頭仔大目仔,羞羞臉。」我又氣又辱,擴頭仔來找我時,都藉故不出門。有次他假扮病患前來藥鋪,學我用大眼瞪人,配上外凸額頭,著實好笑。但我是彆扭的孩子,僵著臉跑躲到櫃台後方。
又過好些日子,某天傍晚藥鋪快要打烊,「大目仔」,一回頭,擴頭仔神情古怪,問我有沒有留下他曾拿來炫耀的毛地黃,他父親有急用。我搖頭,上次都被外婆丟掉了;接著又想到鄰居的取笑,就把擴頭仔趕出門。
幾天後飯桌上,外婆說擴頭仔搬家了。我差點噎住,一口飯卡在喉間,吞吐都不是。我還沒學會搆到火車,還沒道歉和好。想起兩人沿著鐵軌跑、分木屑,想著如果見面,先出口的是名字或是道歉?原以為火車也會陪我一直格格前進,但沒多久,山上林木砍伐殆盡,加上車站老舊殘破,小火車便停駛了。
前擴金、後擴銀,擴頭仔家大概是搬去羅東鎮上當有錢的木材商了吧。我又恢復獨自玩樂,經常待在藥鋪幫忙包藥。
有次與外婆去田裡撿材枝,我天真提議:「下次進城碰到擴頭仔,請他賞賜一大綑木材。」我以為外婆也會贊同,她卻說有天雨後伐木,擴頭仔父親站的地方是濕滑斜坡,為了方便搬運,他得先在樹上鑽洞,繩子穿過鑽孔後,綁在另一樹幹上固定。鋸斷枝幹時,鋸木工人大喊「樹要倒啦」,擴頭仔父親腳踝被繩子絆倒,頂端斷裂四散的樹枝插入小腿,山上交通不便,送到平地醫院時,腿部筋肉已壞死。
艱苦人啊。外婆嘆口氣。我則是嚇傻了,我還沒當女工,償還贈送木屑之恩。那晚擴頭仔來要毛地黃,是什麼意思呢?他父親受了重傷,來店裡應該拿藥材,怎會是拿毒花……,我不敢再往下細想。
外婆轉述病患的話說,擴頭仔的父親只求媽祖平安符,伐木工人一般會再多佩戴主神鄭成功的保佑符。山上砍的扁柏檜木都是神木巨靈,得拜陽氣重的神明,光靠媽祖保佑是不夠的。我想起擴頭仔胸前掛的平安符,喉嚨像卡住什麼似的發不出聲音。
陸續地我又聽到擴頭仔家不同版本的過程及結局。火車已停駛了,但這則從太平山上綿延至小村平地的故事似乎未被遺忘,只是益發模糊,像老舊車站被風化鏽蝕,漸成廢墟。
我再大一點時,隨外婆去市集,秋天田埂佈滿枯枝,看到田中一錐一錐的草垺,就想起自己愛哭生氣,被擴頭仔不耐煩喝叱的往昔。外婆叫我幫忙抽取幾綑。那天太陽頗大,照在田間黃燦燦的,為秋天鍍上一層金。我聞到空氣中飄來甜味,外婆指著稻田斜前方的小攤,立牌寫著「賣甘蔗」。
沿著甜味向前走,前方有棵大榕樹,樹旁有一幢矮平房,屋頂隨意用竹瓦搭建,上頭覆蓋秋收的枯黃稻莖,有幾片竹木門板已被蛀蟲啃咬,略略聞到霉味。少了汽笛汽鏘嗚嗚作響,這兒只剩荒煙蔓草,門板咿歪作響,若有大風吹襲,不知會不會應聲倒塌。榕樹的長鬚隨風飄起,鬚縫間露出灰白色站牌,上頭寫著「大洲」。小時我興奮地狂追火車,仰望緩升灰煙,擴頭仔在車板上快樂跳躍,渾不知停靠站處如此荒涼簡陋。
上國中後再經過車站,安靜如昔,但樣貌已和小時迥異。屋頂草堆不見了,眼前是整齊瓦木,腐蝕門板換成原木建材,門廊下方本是泥地,如今搭建架高的木製地板,有點兒日式矮房風格,書法刻印的車站名字改成工整海報字體。
我想沿鐵道走,但鐵軌已不復見,只剩門口的時刻表及票價表。旁邊有座小公園,內部綠地上本應有可以調頭的鐵軌轉盤,現在則改以由木板搭建的圓盤造形;木材邊緣佈滿野草,那原本是專供火車調頭的轉車盤所在地。外婆曾指著地上轉盤解釋功能:「火車開到此地,還會轉一圈調頭。」我想,人生如果也有轉盤,不知走相同路的人會有多少?
車站已大幅整修過,圍籬、長椅、門板、站牌年輕了,而我卻老了許多。坐在昔日鐵軌遺跡上,遠望延伸出去的直線,耳中似乎聽到汽鏘汽鏘車子緩緩駛來,擴頭仔在車板上喊著,手伸出來配合呼吸,現在蹬──
「跳!」
2018第八屆蘭陽文學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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