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常說我是倒踩蓮花來出世。述說時,母親溫柔的眼神裡總帶著幾分悵然,望著我,思緒卻翻飛到一個看不見的遠方……
那時快過年了,寒風冷冽,菜市場裡人聲鼎沸,母親挺個大腹蹲在自家攤位前的水龍頭下,幫忙父親清理豬內臟,儘管雙手被水寒得凍骨傷膚,邊撫著肚子還是得完成工作。或許是順月了,還如此勞動,母親說我就這麼爭著想出來。
但就像一瓶歷經煎熬所釀造的生命之酒,急著想跟周遭分享,卻硬是拔不開軟木塞。
產婆的家離清水街上不遠,一間破舊的矮房,曲折地挨在巷底。內堂後方寒酸地空出一小隔間,昏黃的燈光下,母親蹙著眉,雙手抓著床頭突出的欄杆死命地喊,彷彿再出點力,黑暗就將盡,就可以聽見我哇一聲。但,事實卻未必盡如人意。
外頭,仍爭論著,外公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最好趕快將母親轉送大醫院剖腹生產;另一邊,阿嬤指著父親說,她一群孩子都是在這兒由產婆接生的,個個不都像他那樣健康、粗壯?儘管眾口紛喧,但乖順的母親豈敢悖逆阿嬤的意思?
母親述說時,惋惜什麼似地望著我,咱母仔囝好親像被命運擺弄著……我是家中的長子,母親懷我的時候,為求慎重,即便被認為是浪費,也曾堅持到台中的大醫院定期產檢,後來是因為菜市場工作日益忙碌才作罷。
就這樣,歷經一天一夜與生命的拔河,「我」好不容易露出腳來,產婆揩去額上的汗,高興地嚷著……當下,母親的眼眸已抑不住,幾顆眼淚珍珠般地滾落,有的托在嫣紅的雙頰,顯得特別剔透。
我被產婆抱出來時,全身已發紫,父親發狂似地抱著我直奔大醫院。
原來,母親常說的「倒踩蓮花」,在那麼輕巧、典雅的詞藻背後,竟是如此的歷程……
而後,我在醫院的保溫箱裡待了一陣子。返家後,親友們陸續前來探視,大家誇讚我長得靈秀之餘,眼尖的三嬸婆左看右瞧,發掘到什麼似地指著我的右手狐疑著:這隻手不甚自然哦……當時,母親的心裡只是像被擱了塊什麼,但並不清楚確實的內容,也沒想過要去探究。
過了兩、三年,晚我些日子出生的堂妹和弟弟,已經像株翠綠的幼苗,不斷地挺直腰桿,在禾埕上跑跳嬉戲了,我卻還無法行走,只能坐在不斷焊接架高的螃蟹椅上向著門外張望。母親感到心慌了,不再聽信老一輩人認為有些小孩子起步較晚的說詞,她跟父親開始四處託人打聽哪家醫院對這方面醫術比較高明,得知消息,便急著帶我前往。
那時我們家的豬肉攤生意漸有起色,父親工作繁忙,不得已,只好由母親獨自帶著我南來北往。往往天濛濛亮,父親趁著要載運豬體到梧棲菜市場擺攤的空檔,便把我們載到清水火車站。買好車票,行李稍事整理後,在站長的通融下,我們可以提早到月台等候;因為從候車室到月台,需要穿越鐵道,爬上爬下;瘦弱的母親要背我,又要牽著剛學會走路的弟弟,另還得提著一大袋行李,腳步總是踉蹌。但她卻顧不得走得歪斜,拚命也要護著懷裡這燭希望。
就這樣,這一家換過那一家,做過好幾番檢查,儘管母親心中那燭希望逐漸化成一截灰燼,她仍不放棄地帶著我到另一家醫院;最後醫生確診,母親生我的時候,胎位不正,導致分娩過程滯久,造成腦細胞缺氧受損,所以患了「腦性麻痺症」;霎時,她的心力全然遭擊潰了,再也無法自我欺瞞。醫生說,我的腦細胞受損部分係屬四肢的活動能力,以是無法行走,除了耐心接受長期的復健治療,沒有藥物可以醫治。
終於,擱在母親心裡的那塊東西,突然失去支撐似地崩落,重重壓在心頭。
母親回述到這段過往時,眼神彷彿還愣怔在當下的時光,我近乎看得見彼時診間旁的窗戶,一道天光就那麼毫無表情地穿透進來,四周靜默得只剩下一束浮塵在空中轉動。
母親不得不接受了這個事實,而復健過程,又是另一條漫長而艱辛之路。
這幾十年來,就像她跟父親時常拿來回應別人的話:既然把我生下來了,就應該好好扶養我、照顧我。的確,他們不只是扶養我、照顧我,更是加倍地疼愛我。祖父母也是,在我小時候,只要聽聞人家誆稱何種祕方配上什麼珍禽異獸,能讓我強筋活血;再怎麼不易取得,阿公也會想盡辦法抓來讓阿嬤燉煮,盼望的僅是,有一天我能奇蹟般地起來行走。
如今我四十四歲,母親每當看到我因行動受限而遭受挫折時,她總心疼又自責地說,她對不起我,害我不能走路。我是那麼心虛卻又不得不設法安慰她,要她別那麼想;假若今天妳兒子行動自如,生命也許過得平庸,也不會去挖掘自己可取之處。而其實,我心裡想的反倒是,若非調皮的我,從腳先踩入這人間,也不會給母親惹來這一輩子總是多別人一份的牽掛。●
自由副刊2018.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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