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察覺我的腳步走近時,立刻轉過頭來看著我,似乎在等著我又像在防衛著什麼。我知道你手的動作正快速地把網站一個個關掉,空氣中有一種難以測量卻真實的震盪與緊張,你清瑩的眼睛含著疑問:有什麼事?
我都看在眼裡了。但我也不說什麼,說什麼都不是。只是覺得你的世界愈來愈大,也離我愈來愈遠了。就看著你,也只是,看著。
看著看著,有時候覺得真不可思議,什麼時候你變成一個美少女了。我是說「變」,雖然每天看著你,但你總是在某個時刻讓我驚覺:你又長大一點了。你長大了,我應當感到寬慰才是,但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寬慰之餘我又感到一些很難理得清的心緒,心頭上總感到有些重量。有些恐懼,或許是恐懼失去;或許是害怕你遠離;也或許是一些悵然,對於生命的消長,對於我們曾經的依存關係。
接下來,你說星期六同學邀你去逛公館。你凝重臉色,歪著頭等我的回答,我沉默嚴肅地看著你。
我問:和哪些同學?要去逛什麼地方?一定要去嗎?
你勉強忍受我一一的詢問,說:就是公館嘛,伊東屋呀、金石堂呀大眾唱片行嘛。
可是你想想看,報紙電視上哪一天沒有凶殺案、性侵害、分屍案火燒車被騙被拐的事件。公館雖是我上班的所在,當你說要和同學去遊逛時,那裡立即變成毒蛇猛獸橫行的蠻荒叢林,公車之狼、電梯之狼、什麼什麼蛇呀鹹豬手全數出動,在我的腦海裡示威獰笑。你要知道人心有多詭譎,你的周圍就有多險惡。
從你嬰幼的時候開始,常常無來由的就有種種恐懼感襲上我的心頭,災難的陰影總在四下遊移。有時候加班回家晚了,你已睡下來不及和你說說話、廝磨一番,我竟無法克制地要鬧起情緒來,像是失落了什麼沒有得到滿足的虛空。因為恐懼失去,以致我對離散、天災和人禍有了膨脹的想像。因為你,我在自己的掙扎與恐慌中,似乎也才稍稍能理解母親當年的心情。
我的母親,她向來就擔心子女餓肚子,彷彿饑餓是她最大的恐懼。小時候,在農村我們像青菜蘿蔔一樣自然生長,但也有許多事由讓我關在房裡生氣不吃飯,母親總會在房門口苦苦相勸,絮叨著她和父親辛苦工作就為了讓我們吃飽飯,「你不吃飯啊,那我們不是白做工了。」那聲音像一支悲傷的歌,卻比柔軟的繩索強勁縛住我就範。就在父母親拚命工作以餵養我們的同時,我竟得到意外的充分自由。那時候在鄉下,就在你這個年紀,我經常和同學們在初一十五的夜晚縱橫媽祖廟前,穿梭在燒香拜拜與逛市集購物的人潮當中,吃食各種當令果物和剉冰,似懂非懂地學著聽卡本特兄妹的Only Yesterday、The Top of the world,齊豫的橄欖樹,有時大夥人就在同學家過夜。那是個麻雀般跳躍織夢的年紀,誰能阻止女孩子們嘰嘰喳喳過日子呢。農村對一群作夢的女孩來說,是太小太簡單了,我們總嚮往著想像著未知的遠方。
你對遠方也懷著想像與憧憬的吧。而我,卻要以想像的災難把你圈籠保護在自己的視線範圍之內,雖然我也清楚知道,我的恐懼將會剝奪屬於你自己的生活經驗。小孩要長大,是做母親的既甜蜜且憂傷的經驗。你開始糾正我講話不要再用叠字,之前我們習慣說蓋被被、壓扁扁,現在只要說蓋被子、壓扁就行了,你說用叠字太噁心太幼稚了。你在長大,每隔一段時間,都是你推著我隨你進入另一個新階段,我得重新適應你又長大一些些了,心底的量尺也要隨時更新。但你不會明白為什麼我經過麗嬰房時,總禁不住要呆立看望著那些嬰幼兒服裝;當我去「愛的世界」,再也買不到合你身的衣服時,心裡那滋味,啊,那滋味真不知道該怎麼說呢。有時候,我真想再買件可愛的小洋裝裱框掛起來,但那樣也只是滿足我自己的想望,已經與你無關了。我多麼想要一直將你褓抱在懷,又多麼期望你健康長大。
我知道你急著要長大,渴望自己去經驗種種事情。我明白自己小時候曾經做過多少蠢事,現在就該有多少包容來對待你。我也在學習對你放開手,讓你自己去摸索前進的路程,讓你受傷,讓你成長。然而這一門放手的功課,對任何一位母親來說都是艱難的學習。我因此記起你第一天要去上托兒所時,我讓你獨自走過小學校無人的大操場,你穿著水藍洋裝的小小背影,美麗宛如晨風中的玫瑰蓓蕾,擺動著勇敢一往直前。你頭也不回大無畏地朝教室走去的身影,看在我眼裡是多麼教人感動。而平時的你是那麼膽怯怕生,總習慣拉著我的衣角,躲在我身後探看陌生的世界。於是,我才知道你可以的,我也應該放開要保護你的手,讓你去嘗新。現在,我歡喜每天早晨在門口目送你精神飽滿地背著書包下樓去,彷彿你就要啟程為自己的人生去長征一般,同時也滋養了我為人母者的欲望與幸福。但是,基於本能,基於情感,甚或功利的目的,真正要給孩子充分的空間與自由,很難,真的很難。
那個曾經在我每天要出門上班時,你難分我難捨地在鐵門裡淚眼問我幾時回家的女童;晚上我在洗碗時,那個站在水槽旁童音朗朗背誦課文的小女生:「……有的媽媽忙著做生意,有的媽媽忙著去上班,為什麼每個媽媽都這麼忙呢?」忙,忙忙碌碌的生活,我錯過了多少你等待陪伴的眼光。然而這些辛酸溫甜的片刻,內容平常,印象結實,讓我以為你會一直拉著我的手,讓我引領你向前走去。但現在總有一些事情讓我們爭吵起來,我知道如何激怒你,如何讓你掉淚。我偽裝開放、明理、寬容,彷彿是現代新好媽媽,實則骨子裡依然是殺傷力極強的掌控的欲想和本能。雖然我也時常警惕自己,不可以宰制你的生活,要給你更大的空間。但是,好吧,我承認,隨著你逐漸逐漸的成長,有種被離棄之感噴然而出,彷彿我不再是你所需要的一雙手。我深刻感覺到你自己的世界正在成形,擁擠著我們的交集愈來愈縮小,這種感覺很……,很悵惘,也很辛辣。
然而,一雙不能鬆開的母親的手,便可能形成壓迫的陰影,也可能變成長鞭辛辣地抽打在子女身上。這些年來,有一雙不曾放鬆、不願意放開的手,把我們的生活導演成直逼電視八點檔連續劇的家庭倫理悲喜劇,歹戲拖棚一般在客廳裡反覆搬演,想必你也一一看在眼裡了。那一雙手鞭打得你父親軟弱無力,我在其中也傷痕累累,進退無據,終於讓我開始懷疑起家庭的意義。家,也是枷,已非我一向所以為的生活最後避風港了。不能放手,可能是母愛的敗筆,愛是多麼艱難,一失手便成怨,成恨,如血蛭,吸食子女的骨血。那樣的一雙手,如此固執而專制,慢慢地腐蝕了我的敬意與愛。而我的母親,則以她憂傷的眼神和她滿懷關愛的雙手,編織她馴服孩子羅網,讓我的反抗之矛找不到可以招架的盾,日後卻纏繞成頭上脫不掉的緊頭箍。我嘗受過的疼與痛,如今怎能再以愛做偽飾,將這樣一雙不肯鬆放的手置於你肩頭呢。
實在說來,為人父母者也有自己的人生問題要面對,比如穿著軟底鞋不聲不響到來的「老」,也讓我常常感到困惑與無所措。比如,在我的夢想中還有一片文學草原,我努力著要前去徜徉,而你也有你奇幻不可思議的世界要去探訪。我從來不怕在你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與侷限,我更願意你我是人生路上的同行者,我們可以豐富彼此的生活,不必因血緣關係而互相拘限。我期待我們的關係是一條寬鬆低垂的紐帶牽繫著你我,不以母親、女兒之名,將彼此綑綁起來。
以母女之名的綑綁,常常藏得非常深而隱蔽,甚至習而不察,直到將我們束縛得要窒息。然而生活並不能排練,無法在錯的地方喊暫停;如何鬆綁也無前例可援引,唯有憑藉著強大的愛在失誤中學習放手的契機。唯有我退一步,以寬鬆而不介入的心情與你相處,彼此之間才有進退的餘地,更有溫暖,親愛。在我們輕鬆的關係中,你仍像膩人的小狗似地圍在我身邊繞,你可以靠近我一起聆聽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而我對你愛聽的蕭亞軒、徐若瑄竟掩耳走避,顯然我是比你狹隘了。最近,你以高額的票價去訂購安室奈美惠演唱會的門票,讓我與你父親大為吃驚。一時之間,無法接受那個我們還以為害羞內向的小女孩,竟可以獨自前往小巨蛋,與幾千上萬人擁擠在一處吶喊狂歌。你也一再熱烈推薦我聽Kelly Clarkson。她充滿動力高歌:我要展開雙翼,我要學習飛行,雖然向你道別並不容易。……這也是你的心聲嗎?那是青春期的,富於幻想的,尚未真正找到自己方向的你嘗試鼓翼飛去雀躍的心嗎?你試圖用音符來敲打我的偏見,以帶著稚氣的歌聲來軟化我還不時緊緊握住的雙手,對否?
那麼,我也希望你能聽聽sunrise sunset這首歌。這是電影《屋頂上的提琴手》裡在大女兒婚禮中那父母親唱的一首歌:這是我帶大的小女孩嗎?這是那個在玩耍的小男孩嗎?我不記得他們有長大啊,他們是何時長大的?他們昨天不是還很小嗎?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歲月飛逝。……歲月飛逝,你也到了有秘密的年紀,有了不想對人訴說的心思。我看著你,彷彿浮貼著三十年前自己的身影,有對未知遠方的嚮往,有青春期急於飛翔的雀躍。看著你,像在看一幅熟悉的地圖,又像在發現一個新大陸,我將會是一支羅盤,一付望遠鏡,是等待你的港灣,抑或是任你航行的海洋?
日出日落又日出日落之間,你又長大了。我正努力學習像看日出日落一樣,自然平靜地將緊緊拉著的紐帶輕輕地,練習著,放手。
**本文獲第一屆新北市文學獎 散文類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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