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灶爐旁熬煮解毒消熱的草藥湯,濃郁味道,類似芥末、八角、胡椒、茴香混合成的腥嗆味。
那時我在外婆家長住,有次高燒三天,肩背腰側陸續長出紅疹,自家中藥鋪的藥帖湯劑均無療效,外婆急忙地請父親帶我到鎮上大醫院看診。父親有急事,不克前來。恰巧外公得到一帖祕方,據說很有療效。中醫的說法,高燒是體內陰毒滯留,要喝解熱湯藥把汗逼出,毒氣才能排除。他叮囑外婆勤換我的冰枕,手腳抽搐時要喚人急救,他在爐前顧火煎藥。我曾幫忙看顧藥壺,那是馬虎不得的事。草藥煮沸後要改用文火,不能久煎,易苦澀;過程須不斷攪拌,若黏鍋燒焦,藥效全無。一碗湯劑,熬的是外公的體力與心血。
大鍋草藥湯被時間濃縮成一小碗。湯劑深黑,我喝一口,苦得令人蹙眉,問明成分,外婆回答:「囉嗦,有耳無嘴。」我再追問,外婆才耐著性子解釋,老一輩都說這藥草叫「金不換」。我納悶是指千金也換不到嗎?外婆在我的頸間繫一只「昊天宮七星娘娘」平安符,說,有些東西真是金錢也換不到,如健康、親人、家、自家的店鋪……。我建議外婆,把自家藥鋪改名叫「金不換中醫」。外婆檢查溫度計,擔心地觸摸仍然燒燙的額頭,叮嚀我乖乖的,就是她心目中的金不換。
這劑湯藥減少我發燒的頻率。兩天後,父親帶我回鎮上大醫院看診,原來是病毒感染的全身性皰疹,抗生素一打,沒多久便退燒。那幾晚住在父母家,反而不習慣,睡在羽絨枕上我輾轉翻身,後悔沒把外婆家已經睡慣的綠豆殼枕頭帶在身邊。服用西醫藥水,苦澀的化學氣味讓我頻打嗝,胃部時有灼熱感,比外公的苦湯藥難喝數倍。期間,外婆寄了幾帖藥劑,叮囑我西藥吃完,改喝中藥湯,才能斷病根。
燒一退,我回到了外婆家。外公把脈時,說西醫治表,中醫治本,我體內仍留有餘毒,一天要服一劑金不換湯藥。外公在紙上寫著:「細流潤物」。我想,喝下的湯劑會一點一滴流至全身,緩緩將病體滋養得豐茂。
病快痊癒時,外婆要我多走動,才好得快。平常外婆不喜歡我跟前跟後,妨礙她做事,那次她主動帶我去採摘自家菜田栽種的藥草。我們戴著斗笠,穿上長袖長褲,將褲管塞進雨鞋,背個水壺,往田裡出發。外婆家三合院的曬穀場後方是豬圈雞舍,柵欄打開,有條通往田埂的斜坡。那片田地,自家栽種著稻禾、蔥蒜及蔬菜。我調皮地踩踏灘灘水窪,污泥全濺在褲管,外婆不像平日罵我又弄髒衣服,她聽著啪嗒啪嗒的水花濺起,叮嚀走路要小心。
棋盤式田畦中,我們繞著阡陌,一股特殊味道愈來愈濃郁。外婆突然停在叢叢菜園前,指著成排與我小腿等高的草葉說,這就是金不換。深綠色的橢圓形葉緣略呈鋸齒狀,葉莖暗紅。外婆叫出聲,說太久沒來修剪,竟然開花了。原來花心不可隨它任意生長,倘若長出花苞,枝條便會慢慢枯萎。我一看,有幾叢開出粉紫小花,白色花蕊突出於花瓣之外,草莖上每隔固定間距就有五朵紫花環生,約莫六、七層,如寶塔狀。
外婆拿起剪刀裁修花心,她遞給我另一把剪子,叮囑由枝莖下刀,不要觸碰到葉子,因為葉片觸及手掌溫度,會急速變黑。菜田裡,此起彼落響著喀嚓聲。趁外婆不注意,我用手搓摸菜籃裡的葉片,傍晚回家直到睡前,我的衣服頭髮仍留有濃烈微嗆的草味。此味沒有熬成的草藥湯苦,但嗆鼻,草腥味重,一段時日後,倒也習慣了。
那陣子,外婆為了幫我補身,晚餐總有盤切碎的金不換炒蛋。由於味道太沖,我常拒食,外婆責罵無效後,帶我到臥房,邊看歌仔戲或連續劇,邊餵我。當時的電視畫面是黑白,看節目配飯菜,生活反而添加不少色彩及氣味。
外婆為了哄我吃這道菜,常說,看金不換,也吃金不換。那時蔣光超演了齣《怪俠歐陽德》,主角名字是「金不換」。我邊吃,邊看男主角出場。他反穿皮襖,蓄著兩撇八字鬍,拿一只煙管。沒多久,聽說總統對主角攜帶的大煙槍深惡痛絕,會助長社會歪風,禁播了。
回鎮上唸小學後,有次老師問起「金不換」的意思,我回答是草葉名稱,被同學訕笑許久。老師詳細解說:「是形容浪子悔悟的可貴。」那周回鄉下,我嘟嘴,以為外婆胡謅,讓我在同學前顏面盡失。我向外婆說明老師的詳解,並舉例,好賭的大表哥倘若找分正當行業,就可以用「浪子回頭」來形容。外婆肅臉教導:「逐個囝仔攏是爸母心內的金不換,恁大表兄無是浪子,只是暫時揣無路的憨囝仔。」
接著外婆翻閱一本泛黃、黑白印刷的藥草圖鑑,指著圖畫中一株灌木草葉,長著層層如寶塔般的花束,上頭寫著「九層塔,又名金不換」。「外婆,妳早說九層塔嘛,陪媽媽去市場,買海鮮就送一堆。『金不換』名字太誇張了,沒那麼貴重。」外婆說起此名的由來,有個少林寺徒弟擅長治療跌打損傷,常去山上採收九層塔當草藥,有年全國鬧大旱,別家師傅想購買當時缺貨的九層塔,但這位少林徒弟也需急用,人出金銀萬兩他也不賣。聽完,九層塔在我心中,多了分溫情的厚度。
青春期時,外婆為了熬製長高轉骨湯,帶我到田裡採收紅骨九層塔。走在田梗,我已不再調皮地踩踏水窪,小心翼翼地挑揀乾燥田埂行走。尚未走到菜田,便飄來熟悉氣味。因九層塔根部叉出刺人,且沾了許多土,為了連根拔起,我們須戴上手套避免受傷。回家後,外婆將草葉刷洗多遍,再將汆燙好的排骨及草根放入水中熬煮三小時,涼透之後,分裝成一包一包。帶著它回鎮上時,沿路都是草藥濃烈的氣味。
外婆老時不慎跌傷,身體日益衰頹,又因感染病毒,引起感冒、哮喘及肺炎,必需到鎮上大醫院久住觀察。那時,外婆已經不太認得孫子輩了。我握著她鬆垮少肉的手,她看著我,熟悉面容上,是陌生的眼神。
外婆偶爾可以出院回家梳洗,和家人聚聚。外婆說想吃夜市鹹酥雞,我將炸雞拌炒的九層塔拿近外婆的鼻尖,說這是以前她教我的「金不換」。外婆專心吃著雞肉,沒有反應。
吃完,外婆拿起枴杖,說要「回」醫院。我心下一突,「回」?醫院是另一個家嗎?我擔心外婆會忘了村子老家,拿起紙筆,畫著三合院,寫上路名,路旁有一彎溪水,水旁都是稻田,邊畫邊問,記得嗎?外婆眼神空洞。母親叫我不要勉強病人,讓外婆多休息,關起來的記憶不代表不存在。
我不死心,在紙上畫著自家藥鋪的招牌,外婆淺棕混濁的眼神一會兒渙散,一會兒又聚焦地望著畫。時間在外婆身上執行老病時,如此地盡責。我執拗地指著招牌,強調那是以外公名字命名,我們曾戲謔地想改名叫「金不換」,店鋪門還有道門檻,我常跌跤,被責罵沒長眼。外婆端詳許久,將我喚成母親的名字,說:「我攏無知你會曉繪圖?」外婆的記憶沒有跨過門檻,她拿起藍筆,在紙上亂塗,我的原圖被許多雜亂線條掩蓋,藍線團團如雲,遮蔽我的鉛筆線,在白紙上,像灰黯的天空。
作者簡介
林佳樺
宜蘭人,師大國文系及國文研究所畢。得過一些文學獎。很喜歡書寫時的自己,更喜歡閱讀的自己。
得獎感言
謝謝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和寰宇絲路國際公司給予的鼓勵。寫這篇文章時,和以往挖掘內心陰暗題材的寫作,有著不同的心境,寫到家鄉一草一木,舌尖心裡手中,有著溫暖及幸福的感動。
中國時報2019.07.22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