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早晨有微微的風,天氣清朗。
妳如常洗臉刷牙更衣之後,將溼毛巾、牙刷及換下的睡衣塞進皮箱;如常咖啡加一片吐司,那一天妳改用紙杯,省卻麻煩。前院油綠如常,蒜香藤應時爆開紫裳;社區寂寂如常。
與搬家公司約了上午,九點。妳盤算鄰居該上班的已經出門,晨運返家的還在屋內梳洗,而第二波外出的上菜市場主婦應在做最後整妝。停在車庫前的小貨車並未引起太大注意,雖然有兩三個妳熟悉但記不住姓名的面孔經過後多回望了一眼,但,妳知道在來去匆匆的現今,你們很快就會忘記彼此,即使有什麼窸窸窣窣也會拿捏剛好於妳背後止步。
不到二十分鐘,打包好的十幾箱書和兩只大皮箱已上車完畢。大個頭中年司機拿出兩三條棉被填實車斗塞不滿的空虛,一邊問:就這些?沒有傢俱?他熟練的猛力摧拉繩索縛緊紙箱,紙箱稜線被掐得凹陷下去。妳突然覺得心頭發悶,類近窒息。
大半生積累如此寥寥,妳一時恍神彷彿聽不懂問題。司機建議妳回屋內再巡視一回或許遺漏了什麼。「沒有了。」「就是這些了。」妳又補了一句。抱著小魚缸跨上三人前座,那位臂膀肌肉發達的助手居中,禮貌的與妳保持距離;妳找到安全帶,扣妥,車子已駛出社區,妳連從照後鏡再看一眼也來不及。
路上,兩個男人寒喧的對妳說起皆由外地來這個繁華城市攢錢,中年的說打拚多年好不容易剛落籍生根,後半生的任務是繳清房貸免得拖累兒女;較年輕的助手嘴角齒隙有檳榔汁的痕跡,說才從台東家鄉來此兩年,還有得拼,又說家鄉山上雖有幾分林地,但他認為在都市才有機會掙出頭,他惋惜自己晚到幾年,「機會」已如房價颷高教人無得搆及。妳聽著,感覺熟悉,似乎人們抄襲彼此故事的情節,似乎每一個世代總有人怨嘆自己錯過最好的時機。有著些許風霜的中年司機,其實與妳差不多年紀,妳想著人生真奇妙啊,他的後半生選擇為一個窩汲汲營營,而自己選擇將前半生歸零,至於後半生呢?妳的計劃是,等缷下貨車上的「前半生」再計劃吧。
司機問妳是否指定路線?妳直覺挑了市民大道接華江橋。妳指著同樣跨越大漢溪的另一座中興橋,說自己也是異鄉人,初北上時住在橋的一端,新莊。第一回走中興橋是姊夫騎機車到台北車站接妳後轉返住處,那一部速克達是姐夫當時最有價值的財產,而妳的所有,是橫置機車踏板上的一只皮箱。斷橋復建之後仍採機車與汽車分道嗎?由這頭望去,熱閙的車流未能看得真確,然而從未完全搖上的車窗竄進來的河風,挑引妳的深處記憶。
是高中畢業那年,大考結束,妳打電話告知姊姊姊夫將即日北上,打算一邊準備考夜大,一邊找工作。妳央人收容的姿態彷彿理所當然,年輕率真的妳未曾思慮新婚初創業的他們與妳一樣不過是滄海小粟。他們把分租出去的房間收回,讓予妳這不可能分攤租金的房客,妳且隨他們在北縣遷徙,直到姊夫在板橋購屋。幾年裡,仗恃手足的疼愛,妳如抱在膝上魚缸中的小魚安於有陶屋可避水草可嬉的自在,偶爾與戀人拌嘴是妳唯二的苦惱之一,另一則是上下班通車的擁擠。妳依然每天住返於連繫縣市的橋樑,路線換成華江橋,尖峰時段公車班班滿載,妳幾乎每天為不排隊的乘客生悶氣。幾回就恰好是妳,可憐兮兮的擋住車門卻一腳怎麼樣也找不到容納之隙好讓妳借力蹬進沙丁魚罐裡,隨車小姐近乎叱喝的拒絕妳擠上車(妳認為車上的人若願意屏氣縮腹明明還可以),公車勉強闔上車門駛離,妳訕訕地走回站牌滿臉漲紅又羞又氣。於是,唱著「向前行,來去台北打拚,甚麼都不驚……」的妳,不止一百次信誓旦旦:小女子亦若是,有朝一日定要跨橋立足彼岸,並有一番作為,成為真正的台北人。
而,妳也實踐了。有人說你們是少年得志。妳和妳的戀人。
與大多數人的故事相彷,你們互携奮發,在繁華盆地有了自己的事業、自己的家。白手創業的艱辛融化於並肩致勝的甘甜,你們唯一的不圓滿或許是非情願的成為頂客族吧?日子一天一天妳和大多數人一樣過著,人們喜歡說光陰如逝水,既然似水,則不免逢波瀾,不免遇伏流,妳總埋頭盡心划著,少有疑惑。但有時疲困極了,妳不是沒有埋怨過,同舟的人使力不夠以致前行困難或在漩渦打轉,然而時光流轉疾走,人生的航程能有多長?妳的頭低得更低,畏於抬眼,總想駛至盡頭便了。
妳料不到有一天妳必須自己掌舵,重定航向。
就這樣,妳押運自己的所有越過市界,如洄游的魚,泅返起初。車子下華江橋接文化路,妳頗驚奇市街變化之大。隨著捷運土遁版圖的擴張,妳已習於在地底逡游隨人潮低頭趕路,對於地面上理所當然的他樓塌了他樓又起,視而未見。時間究竟還是多少磨蝕妳的記性再加上這條那條路劃歸單行道,小貨車繞了兩圈才到達新陶屋──妳與姊姊姊夫一起住過的舊家。姊姊搬到新住處已多年,這裡一直空著。
將晃得有些暈車的小魚安置好,這才真正坐下來,喘口氣。
妳發現沙發、廚具、冰箱、熱水器俱為新購,屋內新裝潢的木板香氣混合牆面剛刷的水泥漆味,儲藏室有足够妳用大半年的衛生紙沐浴乳洗髮乳洗衣粉殺蟲劑潔地霜……,掃帚拖把衣架,一應俱全;餐桌舖著妳喜愛的鳶尾花圖案桌巾,一盆雅緻桔梗切花──姊姊常插的小原流花型。妳打開紙箱將書搬出置於書架,妳將衣服一一疊入衣櫃,妳想自己是不是太累了,視線迷糊似被一層水霧濛住,不,一定是新裝潢的氣體薰人,妳順手一抹,不意滲進嘴巴的液體,鹹鹹的。
五、六月熱夏的夜,不容易安靜。冷氣機嗡嗡低迴運轉,無眠的人,耳朵被擾得豎起。
是懸空拋下的水滴嗎?答答答經過四樓的窗台,彈過三樓的浪板,跌落後院含笑的懷抱;防火巷甬道吹來的風有大地釋盡白日吸聚的熱氣加温七里香的濃郁,為何妳未醉倒?時針與分針擺成L型,還要多久天亮?無眠的暗暝妳遁循香徑憑空數算著七里香白色小芯,妳切割的前半生,那個家,有一樣的芬芳。
妳一直迴避探究做了離開的決定之後是怎樣的心境,既然無法入夢,且搬出鏡子審視一番。妳的輕鬆有著疲憊,妳的笑容破碎,選擇雖然篤定然而內心究竟惶惶,但妳告訴自己,年年攀高的比率累積了一大族群,即使前路不得行,要落海要墜崖妳也不會落單,怕什麼?妳才156,天要崩輪得到妳來撐嗎?妳食量不大,就算捱幾天餓應該也受得。不擔心,不必擔心,快睡覺,天亮快早起上「104人力銀行」。
夜,恁地漫長。
熱烘烘的七月,妳有了一份短期工作,在新店。初時妳傻傻的從板橋搭捷運到台北車站轉新店線,再走十五分鐘路到公司;同事告訴妳,妳住家門口就有918公車走快速道路直達公司門口,而且只要一段票。只要一段票?撿到這份便宜讓妳高興了好幾天。64號快速道路,匝道口道路標誌每每讓妳有將奔馳大峽谷的空曠感,聽說另一頭聯結到八里、淡水,告訴妳這條捷徑的同事就住在紅樹林,現在也是一個人,每天自己開車上下班;想想,人家比妳還勇敢。夏日上午陽光直敞敞的烤曬左側,妳向來是沒有座位的,連不曬的右側站位妳也搶不到,索性立定左側曬個夠吧。高架路跨越新店溪過秀朗橋抵新店,這區塊對久居台北城的妳,完全新鮮,如果不是生涯翻了個大跟斗,或許妳一輩子對新店的認識僅止於往烏來的北新路吧。工作量頗重,妳早出晚歸,上午與蔥綠遠山打過照面,踏進公司,再出大樓已見星月,64號道路的山景換幕成黑色輪廓,幾盞路燈迤邐點綴。
妳認真工作,抬頭挺胸。
有一天中午妳發現辦公室的冷氣設定已經可以調高兩度,有一天夜晚妳得蓋上薄被;有好幾天綿綿冷雨,妳聞到帶有桂花的空氣;而後,涮涮鍋店的門口開始有人排隊,冰攤換賣紅豆湯燒仙草……。妳依然規律勤快的生活,妳依然站在左側,太陽不曬妳了。流年偷換呵,何須屈指……
下班後妳疾行回家,氣喘吁吁趕上「少女的祈禱」。還好,否則垃圾得在家過年了。
妳將垃圾袋往嘎啦嘎啦的噪聲擲去,肩頭不自覺鬆懈下來,彷彿這陣子忙碌工作的緊張、受氣、疲憊,也一併丟給垃圾車吞了。不長的六米巷,巷頭巷尾各佇一柱路燈,妳感覺不到光罩下輕細紛飛的雨絮,入冬的冷意輕叩妳趿著藍白拖的腳背,幽微地往上爬升扯動鈴繩,腹肚一陣咕嚕咕嚕。鄰居各自散去,窸窣人語隱默於一户户關門聲。
住在樓上的老太太上樓前不經意的喃喃對妳,「最近很忙喔?好幾天沒看到妳?」出入小巷時妳常見她獨自踟躕,眼神若有所思無視妳禮貌的招呼,幾次之後妳只好匆忙作態的與她擦身而過。她是對妳說話嗎?妳心頭莫名有股「被看見」的感動,或說獨居者的慶幸。妳趕緊對著她的背影點頭又回應「是」,不知她是否聽見。
冰箱有姊姊送來的年菜。「波」一下就可以了,姊說。
父親不直接打電話,卻透過姊姊、弟弟傳話要妳回家,圍爐。妳猶豫著。妳了解父母的不捨與掛心,但妳真的還未準備好。強忍內心的波動,妳裝堅強、裝不懂、裝無所謂,堅持留在住處過年,一個人。就任性一回罷,妳對自己這麼說。
春節假期妳生活如平日,除了巷弄的幾串鞭炮聲響,日子對妳來說沒什麼不一樣。妳在大門貼上「恭賀新禧」,在玄關倒貼「福」字,去花市買幾把銀柳投入陶甕,並在枝條幾處別上紅綵裝飾:銅錢、御守、如意、珠串……,屋內頓時燦麗起來。新春假日,妳擠在看不見神案的拜拜人群中,努力舉高手中香炷也注意避開別人的,妳虔誠禱告。即使周遭人聲嗡嗡,妳相信媽祖婆聽得到,請保祐爸媽身體健康,保祐家人平安,保祐妳一切都好。
圍牆上野草欣榮的速度加快,妳知道春天來了。魚缸裡水草間點點頭黑身子透明的魚仔,牠們適應得很好,妳知道妳還有很多情緒須要沉澱,很多未來須要努力,努力到可以如魚兒的悠遊。時光輪轉又過一年,暖暖的四月天,從這裡開始。
**本文獲2011新北市文學獎.散文第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