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對洗衣機的運轉總是感到好奇，經常打開蓋子後觀察機器是否會暫停運轉。後來機器老舊，蓋子打開了也不會停，我就這麼看著洗衣機裡，那些和水流一直不停旋轉，左右攪動著的衣物，聞著空氣中散發出洗衣精的香味，我覺得那是家裡獨有的一種氣味，聞了就令人感到心安。念小學時，下課後最期待的就是晚飯時間，回到家後我總因為餓得等不及，就到廚房待在一旁看媽媽煮菜。我最喜歡一個人把媽媽煮的湯，大半鍋地都喝完，也因此常吃不下飯菜而被叨唸說:「也要留一點給別人喝啊!」。排油煙機的聲響在耳邊轟轟個不停，只見她不急不徐地拿著湯匙，一邊攪拌湯裡的料，順著時針地劃出一漩又一漩。下雨時我會穿上一雙黃色小雨鞋，媽媽用溫柔的眼神和動作目送我出門上學。山上的小路人煙罕靜，可以清楚地觀察到雨滴落在地面水灘時，所晃漾出的圓型漩紋，一圈又一圈波動著的樣子。
冬季的山區，空氣因潮濕而更加寒冷難耐，在我和哥哥洗澡前，媽媽總會在浴池中加入適量的巴斯克林，看著那橘橘的粉末在熱水中慢慢舒展開來，她用手接著均勻攪拌，那一池水於是就變成了淡淡透明的黃。等到我們都泡完了澡後，再看著那淡淡的黃色，在排水口慢慢積聚成一漩又一漩，直到最後一滴不剩，然後從水管裡發出類似喉嚨大口吞嚥水的聲音，完成一個舒適而漫長的結尾。
在生活起居中總是努力讓我和哥哥感到舒適的媽媽，自己卻不是那麼舒適的。爸爸欠下鉅額負債、外遇、婆媳問題、外公罹癌過世，經濟問題使得外公過世時，她沒能好好在身邊照顧他，夢見過世的他，每次都讓她的情緒更低潮，因為那是她人生中最無可彌補的一個遺憾。但怎麼料想得到，舊病未癒新病就接踵而來，後來她突然被裁員面臨中年失業窘況，一個月後又緊接著被診斷出罹患大腸癌末期，生命似乎就是要把各種問題，一個緊接一個地層疊在以她為中心點，不停擴張的漩渦上。自她抱持著少女對幸福婚姻幻想，與爸爸結婚後，憂鬱和苦澀是再也不曾離開過她了。身為女兒，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夠快點長大成人，成為有足夠力量助她脫離的人，但那巨漩的引力太強，好幾次我都差點被吸了進去。
還記得媽媽罹癌後的這段時間，我時常表現得冷靜和平淡的樣子，好像對什麼都沒有情緒、也不會感到害怕，似乎唯有這樣，才能好好地陪伴在有情緒巨漩的媽媽身邊不被捲入。有次假日要到補習班問老師軟體操作的事情，突然在我出門前她過來抱住我，並用非常微弱而顫抖的聲音說:「妹仔!我的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我現在很怕一個人，如果一個人我就忍不住想要自殺...」，總是堅強忍耐一切困境的媽媽，第一次向我開口說她需要幫助，而我當下卻感到束手無策，只能把媽媽帶著出門，一起搭車到我上課的補習班。
她常說，她就是因為從小沒有媽媽，人生才會這樣辛苦，所以就算感到非常痛苦也要努力的活下去，都是為了不要讓我們兄妹因為沒有媽媽，將來和她變得一樣可憐無助。也許因為這樣，在她生命的最後時刻，還是很想貫徹她愛兒女的心。有次夜半她想如廁，恰好哥哥已經在休息，她為了不打擾到哥哥，不知哪來的意志力，可以在已經陷入肝昏迷狀態的身體裡，還擠出力氣撐住身體，跨過床四周的欄杆下床，但下一秒卻因為身體過於虛弱而雙膝落地，
因為身體的重量全部集中在那膝蓋那往地板一跪，發出的巨響也驚醒了哥哥。這讓我們心中對媽媽堅毅的愛更感到不捨。
媽媽的腹部因為器官衰竭，體液無法循環而造成嚴重積水和脹痛，醫生在她的肚皮上穿刺了一個孔洞，每天定時將腹水排放，沒有想到，在醫院裡，她的生命就像家裡那缸浴池裡的巴斯克林水一樣，放著放著，漸漸被放到一滴也不剩。
在那後不久，我離家在新的城市開始了不一樣的生活，但不論在哪裡，每當看到熟悉的場景，就感覺它似乎是在模仿媽媽的聲音，呼喚我的名字；那些圓圓的，持續翻攪著的，我和媽媽一起的漩渦。20多年的努力，我最後還是無法將她從中拉出......媽媽最後的病容變得模糊，但在我心中仍然精神地淺淺笑著，而那嘴角的法令上，有幾條像漩一樣的紋路......
今早，洗衣機的預約功能啟動了，機器的滾動聲伴隨著雨聲，連續幾天的暑熱日子，怎麼突然又下起了濕漉漉的雨呢？
抬頭一看，發現空中竟然有個深深的漩渦，正在翻攪著。
—2017耕莘文學獎散文組佳作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