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他的夢境相較起來,我在夢中飛行的次數不算少。就具有清晰的記憶開始,從學生時代到剛出社會的這段期間,我需要借助衣架跨坐到上面才能蹣跚起飛,就像剛學騎腳踏車的人,過程中也會跌跌撞撞,不但得用腳助跑,並且不擅於改變方向;衣架沒有煞車踏板,面對迎面而來的人群、攤販或建築物,我驚慌地大叫「閃開閃開」或有驚無險地擦身而過,雖然模樣顯得很滑稽,但因為當下祇有我「能」飛,所以內心其實還是頗感到沾沾自喜。
後來,當我再度「飛行」時,已年近三十的我已不需要衣架,而是運用一種本身具有的「意識上的轉念」;若要說明如何轉念的話,比較相近的形容,大抵就像調整視覺上的慣性來看3D Stereogram圖——雖然在夢中,我總是獨自飛行,但我仍堅信飛行的能力是每個人都具有的本能,祇是大部分的人還未發現,或不知如何運用。
其實初時,我飛不高也飛不快,祇能離地幾呎,穿梭在騎樓底下的人群之間,或與馬路行駛中的汽車並行,除非有人低頭瞧見我離地的雙足,否則是不會發現我是用飛的;就算有人發現了,也會因為我笨拙的姿態,而顯出「為什麼不乾脆用走的」的神色表情。在這種高不成、低不就的情況下,「為什麼飛不起來」的念頭曾讓我感到十分焦躁,心情亦愈漸沮喪,自然如此的「與眾不同」並不會是個愉快的飛行經驗。
似乎慢速低飛是一種必經的學習過程。
經過了幾年困窘的飛行練習後,近些年來,我飛行的狀況大抵良好,就技巧上而言,也愈來愈上手。速度可以很快,快到人車祇察覺到有東西在上頭一閃而過——是的,祇要我「想要」,便可以從高空上俯看山巒起伏、田原綠野、溪河流淌激奔,從這座山越過山溝狹谷飛到山與山之外的另座高山,或從現代化的喧鬧城市飛到遠方偏遠鄉間的小鎮……飛行過的地方,都是現實生活中不曾見過的地方,然而它們那樣清晰,我一次又一次的經過,清楚明白它們將如何轉折、出現。
某次飛行時,我發現一座墜落山谷的休旅車卡在山岩間,若從蜿蜒山路的另一側或可看見,但距離相當遙遠,休旅車看起來祇剩一個小黑點,彼時我心想:該報警嗎?車主的家人還在尋找他吧?當下只隱約知道,倘若現身代為報警,屆時我將無法解釋是如何發現這場意外。
經過多次的夢中飛行,跨越時空,我已然熟悉那座橫長的大型堂寺裊繞的清幽薰香,信徒慢緩依序捻香拜佛,口中低聲念著佛號,臉上除了虔誠外,沒有任何要求,這一幕的謙誠純淨每每震撼了我;還有那古貌宅邸的樓臺庭閣間,身著古裝的三兩女眷掩嘴輕笑,那無慮未來的單純青春,總引我願她們就此定格;無限寬闊的公園廣場邊上大樹蒼鬱,踢球的小孩與騎自行車經過的青少年,還有推著娃娃車的父親或母親,臉上顯出自在輕快的神情——而荒涼小鎮上的巴士停靠站總是空無一人,炙炎日照下,公路兩端的盡頭在漫天黃沙中逐漸被侵噬湮沒。我經常在某戶人家的屋瓦上停歇--在那裏我曾遇見一位與我同樣飛行而來的中年男子,他身著深綠色軍旅大衣,深灰色垮褲,看起來有些滄桑,瞇眼眺望,蹲在屋瓦上抽煙,那畫面彷彿在說:抽完這根煙,我就要走了。
我無法不在現實中去回想,是否我曾在哪段影片或照片中見過,而在潛意識底留下印象?然而,我想不出任何吻合或相似的景象畫面或情節。我想將夢中的那些風景、人物或經歷過的片段用筆紀錄下來;夢中,我是個飛行者,然現實中,我還不是個擅於說故事的人。
中華副刊2018.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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