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陽,照著直徑約一公尺,水深三十公分的大鋁盆,裡面放滿各式易開罐飲料和大大小小冰塊,水面盈滿日光,清涼盪漾。
我把手浸入盆水來回撥動,想像那些飲料瓶是大海中無數迴游魚群,黃黃綠綠藍藍,魚鱗閃映銀白光點,煞是好看,而我手穿行之處是湍急暗流,洶湧滔滔。
解說員帶隊站在我身旁的抱鼓石悠緩說著,「石材從泉州運來,鼓面的螺旋狀造型是龍生九子中的ㄐㄧㄠ ㄊˊㄨ,生性害羞內向……」我轉頭瞇眼看著其實更像甜甜圈的ㄐㄧㄠ ㄊˊㄨ,怎麼樣也看不出蛟龍形狀,若依鼓面年輪屈指一算,則那對石頭猶較七歲的我年幼,然後,目光走上了壁堵、斗拱、吊筒,解說員的聲音像浮在海上的萍草,輕輕晃擊耳蝸。
跟手持望遠鏡的遊客一樣,我將手指圈出一個洞貼近眼眶,洞外是今時風日與盛世工藝的相遇,百無聊賴的我無比輕易就將它們全數沉入海底世界,木雕瓶花是深海乾涸的藻類,那些漆彩斑駁的藻飾則牽纏如藤蔓雜生,將忙碌的眼睛騰出一點,往旁邊看去,一雙好奇的大眼瞪著我出神。
咦,今天這麼快就解說完畢了嗎?
我趕緊放下雙手聚攏魚群──先生,需要涼的嗎?
如果當時曾有觀眾持攝影機錄下這個畫面,影像中必定能清楚看見,矮凳上紮起馬尾的我僵硬擠出酒窩仰頭咧嘴笑,雙眼無辜且渴望同情,並聽見圍觀遊客此起彼落的嘆息:「多可憐的孩子啊。」而年長後的我必定訝異於相似劇碼在多年間無數次搬演。
臉皮就像大滷湯,熬燉愈久愈見醇厚,達成交易的效率愈來愈高。
小學畢業前的週末,我多是如此據守小鎮龍山寺前殿廊下,用每罐飲料高於市售五元的價格,以及非刻意營造但自然呈現的貧苦小女孩形象,薄利多銷。太陽下山遊客歸去前,兩大盆冰飲皆可銷售一空。
假期更長的寒暑假則轉戰台中市百貨大廈旁的騎樓,由姑媽負責批貨,我倆姑姪各據一方,分頭喊賣,販賣的物品歪打正著見證了台灣九○年代初期的經濟起飛史──從三雙一百元的絲襪、八十元一對的耳環,到近千元的真皮腰帶。賣腰帶的工作困擾我許久,因為當時的學校課程還未教授三位數以上的加減法,對我而言實在太過複雜繁瑣,在虧本數次後總算才學會。
小學時曾暗戀一位同班男孩,他是班上最先抓起籃球練習三步灌籃的人,在大夥仍傳唱「紅紅青春敲呀敲……」的年代,他早已戴上耳機聽著麥可傑克森的舞曲,我合理猜度半數以上的女同學視他為夢中情人。畢業後我再也沒見過他,只在大學聯考放榜後,試圖從報紙榜單中尋找他的名字,後來因為名單龐大只好作罷。
一天傍晚,我蓬頭垢面,手戴紅白橡膠手套在泡沫紅茶棧內搬移冰塊與糖漿桶,一個不經意抬眼的空檔,我見到了想念的大男孩──立定櫃檯前方,好像開口說了某種飲料名稱但我全然聽不見。
無法在最美麗的時刻讓他遇見。那一刻,我多希望能披上隱形斗篷或仿擬哈利波特喊句「空空,遺忘」的咒語,就能迅速刪改男孩的記憶。
我把這次經驗當作打工生涯中的嚴重失誤,扣除這種偶發的環境不安定因素,很長一段時期,我一直認為,懷抱經濟利益目的而忙碌,對我的人生有著莫大饒益。
有時,思緒會自繁忙的頂峰飛行至學校圖書館內,那裡書海浩瀚,紙頁掀動喧囂,捲起伏案女孩的髮尾,她抬眼望向窗外,她在看什麼呢?我想走到與我年紀相仿的她的身旁,向她勻一分奢美的閒適時光。有些時候,飛到更遠的故鄉小鎮,陽光灩灩,照在家屋前的紅磚道上,空氣中飄盪著昨夜曇花盛放後的甜香,年邁的祖母駝著背整理門前盆栽,我想走近她,為她拾起掉落的花剪,訴說我年久日深的酸辛,讓她看看我太過顯眼的感傷。
(阿嬤,好久不見了,最近好嗎?)
「你瘦了這麼多,以後別再工作了,阿嬤養你。」
(但是我害怕,怕我會老怕時間一直走,怕想做的事做不完。)
「想做的事怎樣做得完呢?你看這些花開得又大又好,只要秋霜一來就全部掉光了。」
(阿嬤,我聽不懂這些起滅無常,跟我說說別的好嗎?)
祖母的瞳仁中沒有我的身影,也不見烈風摧殘後的一地花葉,似乎只見落英繽紛起舞翩翩……
(阿嬤,再為我多說一些好嗎?您讓我看見的是什麼人生風景?)
祖母微笑不語。
然而我是如此年輕,哪裡明白什麼是生命至美?我又如此膽怯,哪裡擁有力量在絕望處奮勇不懈?
大四那一年,因為早已取得所有必修學分,開學前看著課表空蕩蕩,多怕那些空格就此形成生命中的留白,於是我再度填滿各式各樣的工作,填不滿的時段,則找了份劇場志工的差事安置自己。台上簾幕開闔,伶人水袖翻揚,我在場外也以不間斷的工作營造一方舞台,把青春的歌舞唱到盡頭,漸漸分不清是戲如人生,還是人生如戲。那些異鄉城市的四季變遷。快車搶道趕赴安親班打卡。置身高級歐式餐廳手握抹布低下頭為賓客擦鞋的靦腆拘謹。那奔忙於港式茶館單手托起十人份杯碗盤碟筷摔破認賠的戰兢惕勵。那在昏暗地下室整編水染蟲蛀的老舊檔案心想有冷氣吹太棒了的漫漫長日。
即便年歲漸長,我依然急於拋售體力與時間,未曾駐足調整生命動線。
那些焦躁、貪著、執念的盲動時光啊……
偶爾工作結束後,身心俱疲地走進小巷間的傳統日式料理店,一入店門便可聽見這樣的敬語:「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光臨)!」姑且不論真誠或矯作,店員那撫慰人心的甜軟腔調、欠身致敬行禮如儀,幾欲令我悲泣流淚,原來,我也可以被人如此溫柔相待。
也許,沒有這些經驗,我的青春將如多數同齡女孩般旑旎瑰彩,但總覺有個巨大的缺憾不斷誘我攀緣,使我私心認定必得用更大更華麗的填充物才能裝補滿願。有一些挫折,有一些沉醉,更有些難言的感受我無時不在體驗著,卻無從分辨其中奧妙細微。我是那樣執著於有聲有色有價的,不相信那些看不見而無價的,我的世界罩著一層透明圍牆,看似八方遼闊,但跨出一步就遇阻礙。
在台北的最後一年,為了一日千元的工讀,經常騎車往返鄰近縣市,某次遲歸的凌晨時分,車行僻靜的五股工業區,只有我和前方一輛轎車同在迢迢長路上,保持七十公里的時速穩定前進著。後來,不知是對方無預警減速或我不耐而加速超車,經歷了幾秒鐘的空白片段後我已癱躺在地。
四周如此晴朗安靜,一些星星在很高的地方亮著,靜謐的瞬刻使我忽有所感,因為乏人指引,我從來也無法明白那些星辰恆常提示的方向,總是隨意進退,許多本應光燦明亮的美好質素都在拍賣勞力的過程中漸漸失去了。
眼角餘光瞥見前方有人下車,在我身旁逡巡一陣便離開了。當下我心裡所想的,是該如何設法在車頭解體,玻璃及擋泥板碎片四散的狀況下返回淡水;但也憂慮,假若我就此死去,那些對我的動靜毫不知悉的人們將如何臆測?遠方的家人該如何製作我的訃聞?
此後多年,我嘗試尋索一種言說方式,好證明自己踏踏實實活在當下,我以為已經找到,以為失落部分也許能擁有更多,然而言說與證明自己何其艱難,將多數時間兌換為少許酬勞的我,變得更加喑啞,更加沉默。人群鼓譟後的大塊寂寥,或騷動鹵莽,或清醒難安,我常覺得自己與別人不同,別人也覺得我不同於他們,為什麼我既憂且歌,既哭且笑,為什麼庸碌勞形仍安頓不了內心,這樣那樣的實相與虛相,我張口卻無言。
十數年間十幾種差事,這就是青春的厚度與長度嗎?
如果我擁有足夠的智慧,或能明白什麼是生命至美。然而,我是如此愚騃,乃至分不清人生如戲,或戲如人生。舞台布幕起起落落,聚光燈明明滅滅,我嫻熟轉換悲喜,穿梭各種場域,演繹不同身分。
有時如深海盲龜,泅泳千里,無以靠岸。
有時是一棵樹,兀自立在荒瘠末世,姿態貧窘,年輪徒增。
有時是白頭宮女,在台上空轉多時,最後狼狽收場。
有時則是一名流浪旅人,行行復行行,因忘路之遠近,遂迷不復得津……
──收錄於《流動‧光影》,沙鹿:靜宜大學閱讀與書寫推動小組,2011年9月,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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