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數辦公室內都有幾扇觀景窗,座位要安排在窗邊得靠緣份,但窗戶能否開啟,又是另一樁故事。我辦公桌旁的那扇窗,緊挨最繁華的市區通衢,沒有欄杆保護,一跨就可以探出身去──編輯是種抑鬱的職業嗎?主管特別交待我們沒事少開窗。然而,我實在太想在上班時,偶爾也呼吸一下空調冷媒、廁所清潔劑以外的其他氣味。只有趁主管偶爾外出洽公時,才將鄰窗打開透透氣。
直到那天,我又輪到擔任每周值日生,打包了廁所垃圾、中午紙餐盒疊起的高塔、同事下午茶吃剩的零食,提到安全梯間的資源回收區集中。垃圾袋放妥,我轉身正欲離開,瞥見一旁幽邃的樓梯通道,心裡突然浮現一探究竟的念頭。
帶著興奮拾級而上,我來到頂樓防火鋼門前。
把手已經生鏽滯澀,得傾身使勁才將它推開一線,刺眼陽光混雜著植物特有的草腥味撲面而來,鋪滿澹白水泥磚的地面跟著映入眼簾。踏出門外,我發現自己被綠意所環繞,左側有紅磚砌起的四方矮牆,填進黑土,種滿一排排小白菜、甘藷葉;右手邊用晒衣鐵架跟竹片搭起矮棚,上頭攀滿翠生生的絲瓜籐,纍纍瓜實點綴其中隨風款擺。我傻愣愣站在當地,沒料到會在城市的頂端,與一幅具體而微的田園景致相遇。數隻家燕啁啾盤旋,剪開靜謐,牠們向天際逸去的爽利軌跡,是望不見盡頭的撇捺筆法。
走近陽台邊緣的圍牆,眼下櫛次鱗比的樓房有如群峰疊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幼年記熟了的詩句默默浮現,舉目望去綿延屋舍,直接天際線盡頭的雪山山脈,那才是真正的高山呵,轉念一想,或許一間間的紅瓦綠簷單獨來看並不巨大,但彼此拼排相連之後,我唯見其壯,不見其小。什麼是高,什麼又是低?如今腳下立足之處,在方圓幾公里內算得上是鶴立雞群,可一旦和那盤踞城市邊境的高山兩相遙望,又不禁顯得卑微。那日下午,我在天台上怔立快二十分鐘,才想起這個垃圾也倒得太久了。
往後,同事們不明瞭為何我對辦公室值日生的工作變得如此熱心,只是樂得清閒。我每兩天就順著安全梯直上頂樓,像童話故事裡爬上超大型豌豆的傑克,差別只是在天台那頭並沒有巨人。閒來無事我在心裡計算著,附近大樓的頂端,有十一處加蓋水泥磚房出租,有二十八棟大樓用鐵皮屋遮蔽了天空。蒔花藝草的鄰居非不得見,但這般鬧市結廬,孜孜矻矻的耕耘環境卻是難能可貴。
有回我遇到天台上庄稼的主人,是住在八樓的阿伯。他頂著斗笠、身穿白汗衫推開鐵門,瞧見我佇立牆邊,顯得有些驚訝,開口招呼之餘,便採摘新種的小番茄與我分食。說實話,那幾顆沒灑農藥的番茄不太甜,但清淡的果香卻更明顯。
我問阿伯何故選在這裡種菜,他笑答:「我少年時沒眠沒日的打拚工作,結果要退休前身體整組壞了了,住院一住就半年。阮牽手去廟裡拜拜求籤,神明對伊講,『恁尪的病若好了以後,就要在離家最近的地方建一個福田,天天耕種。』說也奇怪,自我開始在這種東西之後,就不曾再進過醫院。」
老人家說起往事總是絮叨,種田也算是種還願?我聽得莞爾,復又欣羨。今天夕陽下山的早,沉沉暮靄自天邊襲捲過來,附近人家炊煮晚餐的白煙順著抽風口往外送,在昏黃光影之中,彷彿看見了一道道扶搖而上的香火,從盆爐似的城市中央飄往穹蒼。或許,發現這個天台上的好風景,恰便是我的福田。?
─人間福報2011.1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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