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畢一年，覺得暑假格外漫長。所幸七月初被某位老師找去當研究助
理，算是抱到了浮木，稍稍填補了假期空虛。而月底，便得替自己的薪資報帳。
老師也對報帳一事不甚了解，我只好向研究計畫的總助理詢問。跑了三番兩次，才終於搞懂需要哪些必要的印鑑文件。再過了一兩天，才有辦法都準備齊全，交付助理，助理檢查復確認，又印出了申報單，需要到各處室蓋章。自此，便是一連串不斷重複又無意義的過程：為了一個Ａ印章，需要一個Ｂ印章；為了一個Ｂ印章，需要一個Ｃ印章；為了一個Ｃ印章，需要一個Ｄ印章；為了一個Ｄ印章，需要一個Ｅ印章；為了一個Ｅ印章……
奔走於各處室之間，還以為落入了卡夫卡的城堡裡，永遠被拒絕，永遠要朝下個目標去，永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豔陽熱辣，炙得汗水淋漓；樹梢靜止，沒有些許風吹過，衣服溽濕貼緊肌膚覆蓋毛孔，又更生悶熱與煩躁。我想像自己的模樣，大概昏昧像隻失去氣味的螞蟻，世界不留一點線索給我，而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才能抵達目的；又覺得，自己彷彿成為電玩角色扮演遊戲裡的主角。遊戲都是這樣的，一切其實很單純，結局永遠指向同樣的方向，只是為了拉出過程，為了營造冒險，故事便會像一千零一夜般不斷不斷岔出，不斷不斷繞遠路，等到來到了終點，往往才發現那離起點不過一步之遙。
好不容易交出了薪資申報單，卻一波三折，幾天後，被通知了退件。看到消息時還緊張兮兮，深怕哪個印章蓋錯了、哪份資料少交了，會不會又要重新來過？匆匆搭車，心情忐忑，簡直折磨，到學校也是一小時後了。行政大樓的電梯維修停用，我便急忙跑上會計室，氣喘吁吁，滿臉狼狽地拿到了退件。
只見左上角輕輕用鉛筆寫著：「職稱欄請填『臨時工』」，視線往下，原該在電腦填寫報帳資料時就自動代入職稱的欄位空著，旁邊拉出一個細細的箭頭，寫著：「臨時工（這裡！）」還連著一句看似用心的叮嚀：「ps. 填完請蓋章」。
我腦袋頓時空白，就像塌扁扁的背包，裡頭硬生生就是少了一枚印章。於是，單是為了補上那麼簡單的三個字，要搭車來回耗上兩小時，跑得滿身大汗頭暈疲憊，還得替我額度見底的悠遊卡加值才能坐上回程公車。時值月底，加值一次至少一百元，但錢包卻已瘦得擠不出多餘的一塊錢。
如此窘迫啊。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可以窘迫至此。
回程路上，緊握著報帳表單，都皺出了摺紋，心裡更是複雜。當然最多是怒氣，埋怨著公家機關的刁難，徒求形式與表面，見小不見大又效率低落，也不先告知缺了什麼部分，只是冷冰冰地退件、退件、退件。我盯著表單上那小小窄窄的格子。魔鬼是真的藏在細節裡啊，那格子白得像魔鬼竊笑露出的牙，旁邊細細的鉛筆字跡則是可疑的魔鬼尾巴，提醒著我，臨時工。自己不過是臨時工。
臨時。非正規。非常駐。輕易就可被遣走，可被結束。
那尾巴正提醒著我，「嘿，你真的，很渺小。」
我很渺小。而且無力。任人擺布。
凡事只能照著規定來。而規定，不管人會是如何如何的。
我嘆著，後悔起自己選擇了延畢。若不是當初，怎會有這樣下場？
學期結束前就已感到心情茫茫，幾個月前那麼不熟稔的同學在畢業典禮上向我揮手，令我霎時尷尬，居然不知如何反應，也沒有絲毫別離該有的情緒。彷彿卡在河床的鈍石，任憑激流自四面八方馳過，只剩自己仍在原地動彈不得，進退失據，一切未來是那麼遙遙無期。──但學期還是過完了，終究時間是擋也擋不住的。
可是處境茫茫，依舊茫茫，這是從未改變的。工作是臨時的，大五這一年也是臨時的。我還是什麼都沒有抓到，到頭來，說不定，我才是最臨時的。臨時的，可有可無的存在。
那些畢業的同學，有的人考上研究所，意氣風發地出國遊玩，整個暑假都在網路上貼照片；有的人當了兵，傳簡訊給周遭的人，有點不情願但還是要裝作瀟灑；有的人準備考公職，鎮日補習，生活規律作息如同小學生；也有的人則找到工作，穿起西裝或制服，正式邁入社會。
那我呢。我呢？
生活實難，世路多歧。我坐在熟悉的公車上，行在這條熟悉的路上，四年來一再經過的，同樣的路上。
沒想到，卻歧入了最蜿蜒最疏遠的仄徑哪。
隔天，我拖著沉重的步伐，依舊沮喪，緩慢地走到了行政大樓，爬上樓梯，進到了會計室。開了門，還是沒人搭理，沒人注意。所有人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盯著電腦，或批閱文件。
再次交出薪資申報單前，審慎起見，我想先確認是否可以了，是否不用再補充些什麼了。我走近離我最近的那位小姐，輕輕說了聲不好意思。她坐在電腦前，眼睛睜著，卻彷彿突然活過來，魂魄附回，開始簡短詢問我事由，又稍稍瞥了薪資申報單，之後露出微笑，「這樣可以了，」她把單子還給我，「交到後面的籃子裡就可以了。」我接下單子。
突然間，她的魂魄又彷彿出竅，回到了先前近乎失神的狀態，面對著電腦。
起先沒注意到，轉身交出了薪資申報單，又回頭看了整間會計室，才發現，裡頭所有人都彷彿失神，彷彿機械重複同樣的舉動，又彷彿，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
我再次想起了電玩的角色扮演遊戲。英文是ＲＰＧ，Role-Playing Game。玩家只能扮演、控制自己的角色，像呆頭蒼蠅四處亂竄，在廣大地圖上試著尋找出路，看似最自由，卻又沒有自由。可是遊戲裡更多的，卻是ＮＰＣ，Non-Player Character，非玩家角色，沒有意志，被電腦控制，更精確地說，是被程式控制，只有一種固定的行動模式，固定的反應，不會更改，而就算想要，也無法更改。某些ＮＰＣ有比較多的面向，行為豐富，而那畢竟少數，且再怎麼豐富，也總在意料之內；更多的，是終其一生，只能重複同一句話，做同一件事。
人生實難，大道多歧。
走下樓梯，我疑惑著，難，究竟是難在歧路眾多，抉擇不易？還是，難在不管怎樣選擇，到最後才會發現，無論哪條，都是困難的歧路呢？
踩踏到了一樓的地面。我的腳步，更慢，更慢了。
熾熱的太陽，透藍的天，廣闊延伸的柏油大道，蒸騰著熱氣。我佇立在行政大樓旁的樹蔭底下。完成報帳以後，反而遲遲不省接下來，該到哪裡去。我呆立著，忽然，注意到樹葉的摩娑聲傳進耳裡──一陣微風吹了過來。
葉隙的光閃爍，晃動，心思這才跟著流動了起來。我想，最好還是先告訴老師一聲，「我終於報完帳了。」
─人間福報2011.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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