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颱風在菲律賓呂宋島附近成形,但眼前沒有一絲風,風和時間似乎都凝結不動。我的思緒也凝結住,前一晚熬夜讀的書,此刻都不知道卡在哪一條神經迴路,筆尖擠不出正確答案,讓我更煩躁。
只有監考老師不停走動,敲得我滿耳滿腦都是喀拉喀拉的鞋跟聲音,就是沒有答案。
終於,我舉手:「老師,請妳不要走來走去,會影響我作答。」
老師揚著眉毛看我,終於回到講台坐下,眼光繼續鎖定我,顯然覺得不必漫無目標巡邏,她已經找到特定對象了。
她錯了。我斜前方的林家軒看似思索答案,用筆在掌心劃著,事實上手中已經密密麻麻寫著東西,水性的原子筆,只要手心流點汗,在課桌底下揉搓雙手,馬上湮滅證據。老師把多餘的關注給我,忽略真正鬼祟的林家軒。
這個林家軒死性不改,已經是高二下的期末考了,還玩這種老招式。這二年來技術都沒有升級,玩得很蹩腳,但是這個監考老師更蹩腳,根本沒發現林家軒。
我再擡眼看老師,她竟然皺著眉兇惡地看我,不會吧,該不會以為是我。
唉。
搖搖頭,趁機轉動僵直的脖子,喀拉喀拉的鞋跟似乎依舊一聲聲踩在我的腦門。
◎
烈日當頭兜下,混合著曬融了的柏油味,每一個在高溫下的軀體也隱隱散發出汗酸味。我猜溫度計要爆表了、紫外線偵測器也要爆表了。林家軒在前面低頭走著,好像要把癱在腳下的影子踩得更死扁一樣,這種力道,想必是他的小抄命中率不高,我幾乎可以聽到他每踩踏一步,影子便「哎喲」叫一聲。我加緊腳步趕上,在他進入便利商店之前從背後狠很拍了他一記。誰叫他害我被誤會。我也算幫他聲東擊西,讓他安全過關。
「叮咚!」響起之時,他背上剛好受我一擊猛然嚇一大跳。白我一眼。他向櫃臺報上名字,付了錢,取回郵購的包裹,這次並不是太大包。他曾經扛過三四十公分的大包裹,一路鐵青著臉回家,還好經過「劇烈的溝通」之後,包裹就一直維持在他勉強可以接受的大小範圍。
順便一提,「劇烈的溝通」是我爸媽經常使用的溝通方式,由於他們是所謂的高級知識份子,一個在技術學院教書,一個是高中老師,所以他們不說自己在吵架,他們只是放大音量、加快說話速度,你一句、我一句,說著我摸不著頭的話。比如最近的一次,爸爸引用一個叫什麼根斯坦的名人說的話:「如果從來不做愚笨的事,也就不會做出什麼聰明的事。」媽媽回說:「那你蠢事做夠了嗎?什麼時候開始做一件聰明事?」
溝通之後,整個家就倏地進入冰河期,然後,經過千萬年才會慢慢回溫。他們一直這樣子溝通,我和弟弟就像生命力堅韌的蟑螂,經歷無數的冰河期,已經適應惡劣的氣候,存活至今。我不明白林家軒和他精神異常的姊姊如何溝通,精神異常者還可以溝通哦?我很好奇,連帶地懷疑起林家軒是不是也異常了。
「這次你姊姊又訂購什麼東西?」我咕嚕咕嚕灌著剛買的冰涼飲料,從嘴巴冰涼到食道、腸胃,再回到腦門舒張的血管一陣緊縮,哇,真是過癮。
林家軒說:「不知道。」
嚇!態度比我喝的飲料還冷。不過也不怪他。家裡有個神經質的媽媽,有個躁鬱症時好時壞的姊姊,他不跟著瘋掉已經不錯了,雖然我爸媽常常吵架,嗯,是「劇烈溝通」,而弟弟是個資優生,從小各方面都比我突出,我的功課卻是一路有驚無險撐到高中,老爸每次看完成績單就語重心長對我說:「朗費羅有句話:『堅忍是成功的要素,只要敲門夠久夠響,你一定能叫醒某個人。』」要我好好記著。我其實不太懂,他的意思是我一直在昏睡嗎?還是我應該常常敲頭,才能保持清醒,才不會一看書就打盹?
媽媽說的話就比較直接:「你要是有你弟弟的十分之一就好了。」我說不止啊,德智體群美,我有其中五分之一的「體」育。媽聽了,臉上出現不知是笑還是什麼表情,定定看著我說:「黃聿,你還真不是普通的樂觀。」
所以,我在家的處境一向艱難,但比起林家軒,我覺得自己還好啦。也許媽說對了,我是很樂觀。
我見過林家軒姊姊還沒有發病前的樣子,非常清秀,姊弟同樣一雙大眼睛,白皙的皮膚,功課也不錯,林家軒一直以他姊姊為傲。可是就因為她太在乎成績,患得患失,幾次模擬考下來每下愈況,深受打擊,就發病了。最後勉強考上一間技術學院,卻開始出現一些奇怪的行為,嚇壞老師和同寢室的室友,大家很怕她出事,趕緊通知家人來帶回去。一回家,就再也無法獨自出門了。
如果正常的話,她應該讀大三了,依她的條件也會有男朋友,也許還不止一個追求者。可是,現在她只會在家閒晃,看電視、上網。半年前,她突然發現新遊戲──上網購物。衣服、鞋子、包包、配飾、保養品、養顏美容塑身食品、書(奇怪,她都讀書讀成這個樣子了,還買書?),每一大項目底下有很多的子項目,而且還指定送到學校附近的超商,這樣林家軒放學時就能幫她去取件,因為她不出門(奇怪,她不出門,買那麼多東西做什麼?)還好能在超商取貨的物件都不會太大,那一次他扛著三四十公分的大包裹,純粹是他姊姊一次訂購太多東西,不過,經由他氣唬唬回家和她吵架(劇烈溝通?)之後,他姊姊就變得克制多了,應該說是化整為零,所以林家軒就得三天兩頭去拿東西。臭著一張臉。
這都還算好的,林家軒說有一次她買一整套寵物用具,有專用的飲水器、睡墊、寵物衣服、專用清潔洗毛精、按摩沐浴刷、電動剪毛器、消除寵物憂鬱的玩具,甚至消除寵物異味的芳香劑都給買回來了。問題是,他們幾乎全家都對貓狗過敏,不可能養寵物,不知買這些東西做什麼。
當他說起他姐姐的奇怪行為時,我差點以為他在說我媽。但是我媽不會悶在家網購,她都直接殺去百貨公司掃貨,尤其在和爸爸劇烈溝通之後,不管是不是週年慶,她拿著信用卡一家刷過一家,買回來各種舒壓泡澡的精油,還有其他按摩身體的、敷臉的、護髮的、穿的、戴的、……,種種寵愛自己的東西,她似乎覺得爸爸不夠寵她,家裡三個臭男生都不知道寵她,她只好把自己當寵物寵。我想,她該不會也要躁鬱了吧?
我其實不知道一個女人需要多少東西才能把自己打點好,林家軒的姐姐是這樣,我媽也是這樣,但是他姐姐生病了,我媽是正常的(唔?),這樣看來,不管生病或健康,女人對待自己的方式有著驚人的巧合。
真是不可思議。
「天氣好熱,明天考完試我們到海邊游泳,去不去?」林家軒悶著頭走路也知道天氣熱了,終於說了句像樣的話。
「好啊!」
我們從小就在海邊混大的,後來上國中的暑假,我家搬了,直到上高中又考上同校,湊巧又編在同一班,很久沒去海邊游泳了,這種天氣不泡在水裏簡直快被太陽蒸發了。
回家後我趕快聯絡同學,結果,要不是已經有約著去打球、看電影,就是想在家吹冷氣玩線上遊戲,懶得出門。算了,單單我們兩個去也不錯。
我想,明天去游泳的時候,順便提醒他不要再作弊了。他比我聰明,可是夜路走多了會見鬼的,而且過完暑假就升高三,要面臨大考了,老是作弊不是辦法。
其實作弊的不只是林家軒。大家同學那麼久,想瞞都瞞不住,作弊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同學之間是公開,對老師而言是秘密。有人每試必作弊、有人只有大考作弊小考不作、有人是針對可能被當的科目選擇性地作弊、有人是隨機性的,監考老師看得鬆逮到空隙就大作特作、老師看得嚴格就按兵不動,有獨立作業的、有雙人組、三劍客……。大家說起自己作弊的理由都是振振有詞,如果失風被逮純粹是運氣不好,並不認為自己有錯,而且還會私下嘀咕:為什麼只抓到他,那個誰、誰誰、誰誰誰,小動作更多,更離譜,怎麼就漏掉了……。
因為我沒有和他們一起攪和,他們反而疑心不作弊的人會不會去報馬。在班上不作弊有兩種:一種是不需要,靠自己努力就能過關;另一種是不想要,考試不過就算了。第一種人功課很好,即使努力作弊也贏不過他們,他們像是悠哉悠哉在船上乘風破浪,俯瞰海面那些努力攀著浮板划水,以免滅頂的作弊者,不太在乎別人的死活。所以作弊者仰頭看著他們,並不奢望他們會拉一把,同樣也不會懷疑他們去報馬,他們彼此心裡清楚,作弊者的狼狽正可以襯托出他們的優哉和優越。第二種人就像我(其實也只有我),功課明明不怎樣,卻不和他們一樣想方設法脫困,每個「設法」的人肯定分數比我好看,難道我會不在乎嗎?他們很懷疑。因為這樣,我趕緊表明立場,解釋自己光想到為了作弊要事先準備猜題、考試時又得擔心技術不好被逮,就覺得很累,作弊這件事也需要特別的能耐和天分,不是我這樣的人應付得來的。
他們將信將疑。平常大夥一起打球打屁,這似乎都不構成問題,一旦接近考試了,氣氛就變得詭異,總會有人語帶玄機,明的暗的提醒我。真是心裡有鬼的人特別會疑神疑鬼。
也許像我這樣的人在班上真的是異類,如果說,大家都有不得不作弊的理由,我也有啊,要找理由誰不會?我也想掙個好成績給媽看,免得她失望,同時也給爸看,證明我真的有在唸書,不是一拿到書就光會打盹。只是,作弊雖然解決眼前的問題,卻無法改變事實。事實就是:我的資質普通,再努力也有限。但是我也有我的個性,不是我努力得來的東西,白送我也不想要。最重要的是,我至少沒做出讓爸媽更失望的事。
有時候想想,大家花那麼多時間,付出那麼多不同的「努力」考過一關關,真的上大學,受了高等教育又怎樣?像我爸媽,有固定工作,除了用我聽不懂的話劇烈溝通之外,他們和一般人一樣還是不快樂,這麼認真在生活、經營家庭的媽媽,以及常常一頭熱做事卻吃悶虧,回家又被媽再虧一次的爸爸,搞到後來,我覺得人生還是有一些連想作弊都無法使上力的事吧?
◎
鐘聲已經敲完了,監考老師才急慌慌跑進來。還好這節課考生物,大部分人只需要三四十分鐘就可以寫完考卷,老師遲到並不影響。
老師一進來,動作俐落發放試卷,一邊眼光銳利掃視全班,我知道一定有人要暗叫不妙了。大家就自求多福吧,我可是要大展身手了。
生物是我比較拿手的科目,也許是小時候在海邊到處撒野的最好收穫吧。我寫起來得心應手,絲毫不受老師在旁邊走來走去所影響。
終於寫完了,除了幾個不確定的答案,考題還算簡單。還有二十幾分才鐘響,我無聊地看看其他人。前半場的考試是大家各自努力的時間,到後半場,就是開始「交流」的時間。在一片寂靜中,有人橡皮擦掉下去,便彎下腰去撿。(順便從椅腳下丟個紙條給前後或左右的人)。這一邊有人支著頭,手指在太陽穴邊敲打著摩斯密碼、另一頭有人玩弄桌上的橡皮擦,轉前轉後、轉左轉右,點一下、二下。有人嫌悶熱,把頭半縮進領口猛吹氣(順便看小抄)。有人已經寫完,趴著休息,卻把寫得大大的答案卷歪放一邊,方便鄰座左顧右盼。教室寂靜得很熱鬧。嘿嘿嘿!
我看得正精采,突然林家軒趁老師走到前面背對我們的時候轉身遞給我一小團紙。我愣了一下,這個時候不應該傳紙條吧?又不是平常的上課時間。我偷偷打開一看:
不會吧?林家軒!
我擡頭看他,只看到他的後腦袋,他是開玩笑的嗎?
左右看見的人也狐疑看著我,那眼光看起來像是疑惑怎麼我•也•下•海•了?
我看著林家軒的後腦袋,如果可以透視他的意圖就好了,我們感情雖然不錯,可是他一向單打獨鬥,他也知道我的原則,現在突然出這樣的難題給我,未免太為難我了,這是故意考驗我們的感情嗎?以前他從沒有開口過,現在是不是真的很危急,我不幫他,他一定過不了?
可是,我本來就打算要勸他收手的,怎麼現在反而變成要幫助他?
但是,如果我幫他一次,再勸他,因為欠我一次人情,他應該會聽吧?
會不會開了例之後,就變成習慣,以後我也沒立場拒絕?
如果我拒絕,他會不會認為我見死不救,枉費多年的交情?
我自己不作弊,幫助別人也是形同作弊,我要為林家軒打破自己堅持的原則嗎?
我不斷地抓撓著頭。一向都是事不關己看著別人演出,林家軒卻突然把我推到舞台上,沒有經過事先預告和排演,我一下子慌了手腳,突然之間,感覺所有的人似乎都停下細瑣動作,眼光像灼熱刺眼的舞台燈,聚焦在我身上,看我下一步怎麼走?
他趁著老師不注意轉過頭來,對我呶呶嘴,使了眼色。
是真的!他要答案。
我不是藏得住祕密的人。加上教室燠熱,心中到底「要」與「不要」不斷翻攪,腦溫逐漸升高,於是,額頭冒出一滴滴斗大的汗,滴落在考卷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看著擺在桌上的手錶,只剩二分鐘,時間急迫,腦袋中各種乒乓碰撞的聲音戛然停止。
我不管了,就賭這一次。我翻找著試卷題號和答案,埋著頭把答案一一抄寫在小紙條,後來發現,自己竟然邊寫邊發抖咧。
寫完揉成一團,準備丟回去給他,一抬頭,嚇!老師就站在旁邊。
◎
我並沒有供出林家軒,不知道為什麼,我的腦袋突然變得靈光了,在教官室面對班導和教官反覆詢問,我只說自己不確定答案,想抄下來跟別人核對,雖然很理由牽強,可是監考老師並沒有逮到我傳給別人,我咬定這個說法,他們也莫可奈何。說到最後,班導還是決定通知家長,雖然我嘴裡不在乎說可以啊,心中卻一陣不安,媽該不會認為我已經淪落到作弊的地步了吧?
林家軒知道他不能跳出來承認自己做的事,一承認就坐實了,現在只是疑似作弊,或者作弊未遂,如果有懲罰也是輕微,一旦他說出實情,我們兩個才真的糟糕了。所以他只好由我一個人去承擔,他嘴裡雖然不說,我知道他心裡一定很抱歉。
反倒是,我回去到底要不要跟媽坦白,還是另外想個說法,從小到大,這是我第一次面對這麼難以啟齒的事,我很怕老媽什麼都不說,只皺眉看著我,慢慢搖頭,當她搖頭的時候,我都會有世界瞬間陷入一片黑暗死寂的感覺。
◎
林家軒等我從教官室出來一起吃飯,我告訴他狀況,看得出來他很後悔,不知道是後悔臨時起意拖我下水,還是後悔不該作弊。真是的,他夜路走多,卻連累我碰到鬼。吃完中餐,太陽還是毒辣辣的,我問林家軒:「總不能現在就去海邊吧?還沒下到水裡就已經曬成人形焦炭了。」林家軒猶豫了一下,才勉強說:「先到我家吧。」
他家雖然沒變,但是附近高樓都蓋起來了,顯得他們家這排的透天厝更形低矮老舊。林家軒的媽媽開一家小小文具店順便幫人繡學號、修補衣服,孩子小時候可以兼顧家庭和生意,現在則是兼顧病人和寥落的生意。
從大太陽底下進到屋子裡,覺得燈光顯得昏暗,忽然間變成半盲,只聽到很熱絡招呼我的聲音,等我習慣之後,林媽媽已經打量我好一陣子,她抓著我的手,喃喃說著黃聿都這麼大了,看得我都不好意思。店裡擺設和以往差不多格局,只是我好像進入小人國,所有東西都矮了半截。以前很羨慕林家軒常常有最新最炫最齊全的文具,現在才發現架上陳列的東西其實種類很少,看起來竟然有點寒傖。
他姐姐聽到聲音也出來打招呼,四五年不見,她比印象中矮很多,一樣清秀,更消瘦了些,眼神有一股奇異的光芒,話比林媽媽還多,如果不是瞭解她的狀況,會以為她很健談。她居然開始回憶起我和林家軒小時候,有沒有搞錯,我們才差幾歲,她怎麼說話像長輩一樣,口吻好像從小看我穿開襠褲長大的,而且她說的那些事是真的嗎?我和林家軒面面相覷。嗯!我是不瞭解這樣的病啦,可是,是不是會讓人變得比較有想像力?
感覺上,林媽媽老得好快,整張臉整個人像地震過後的危樓隨時要垮的樣子,比她女兒還像個病人。我還記得林媽媽是個溫厚老實的人,是個正常媽媽該有的樣子。我就總覺得我媽即使在家裡也會忘記自己是媽媽和妻子的角色,她把家當成班級來經營,我弟是她引以為傲的好學生,我是令她傷腦筋、不聰明且不用功的學生,現在又要加上一條,有作弊嫌疑的壞學生。我想,爸在她眼中應該是個自以為是,又常常出槌的蠢學生。她是導師兼任風紀股長、衛生股長、總務股長……。
剛開始,寶貝女兒行為異常時,林媽媽到處求神問卜,作法消災,始終沒有起色,到後來不得已才看醫生。她以為是自己對她期許太高造成她的壓力,一直很內疚,林家軒一直安慰她,有人先天體質就是容易生病。可是,這樣的說法並沒有安慰到林媽媽,因為,「先天體質」也是遺傳自她,不可能是粗壯如牛的林爸爸,反正都是她的錯,若不是生女兒的時候出問題,就是教養的時候出問題。
這樣說來,我又覺得我媽很沒有反省能力,她就這樣隨便把我生下來,把最好的遺傳保留給我弟,還怪我不如弟弟。
很不可思議,林家軒的姐姐就一直說一直說,我們三個人只能一直聽一直聽,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就像之前他陸續透露給我的情況一樣。到底說什麼?我一路聽下來,無非是她所買的東西使用效果、各家價錢功能比較之類的,好像做一份商品研究報告。我雖然有禮貌地傾聽,但是我一向無法專注太久,更何況天氣熱,我彷彿回到課堂上一樣,越聽越恍神。林家軒說過他姐姐很寂寞,他回家就是當個聽眾,不管回不回應,她可以這樣沒日沒夜重複下去。她願意說話的時候都還好,最擔心她有的時候沈寂得可怕,吃不下東西一直昏睡,不然就是失神,或者,像跟看不到的人交談般,奇怪地有問有答。每當出現這種狀況時,家裡的人都不敢讓她一個人獨處。我現在終於親身體會到底怎麼回事,更覺得林家軒很厲害,很有耐性。也許,他作弊真的有不得已的理由。
當時,林姐姐的班上作不作弊呢?我突然冒出奇怪的想法。
如果她那麼努力,卻是屢次敗給那些投機的同學,又因為敗給那些平常看起來不用功,考試成績卻比她突出的人,而感到挫折,而發病,哇!這不是很荒謬嗎?她的損失不是太大了嗎?
我看看林姐姐,看看林家軒。有一些無法言說的感覺浮盪在二張臉孔之間。我轉頭看屋外,熾烈的陽光被阻隔在騎樓之外移轉,照不進來。
林家軒幾次打斷話題,說我們要出去走,到真正走出門的時候已經四點多,雖然太陽還是紅豔豔,至少曬起來不會那麼痛。我邊走邊問:「你姐看起來還好,她說的那些東西真的是那樣?她可以在部落格發表,像那種什麼保養品達人之類的,至少在家有事情可做,也可以跟外界溝通。」
「別傻了,在家裡說說可以,不必負什麼言論責任。你看到的都還好,她很努力表現正常的一面給你看。其實她常常會顛三倒四,說法自相矛盾。她買太多東西,有時候會忘記又重複買,我和媽媽會偷偷整理,把一些沒拆包裝或者用不上的東西,趁著期限之內退掉。」
是啊,我知道他家並不是很有錢,林媽媽雖然對女兒很愧疚很疼惜,盡量包容她,但是也無法毫無限制的供應。現在想想,比起來,我家算是很幸福的了,家裡最有問題的是我,而我的問題呢,只不過是做事常常少根筋,丟三落四,功課也不太好。
但是,話說回來,這是個問題嗎?
◎
今天是非假日,海邊的人不多,也許黃昏的時候才會有比較多人來散步看夕陽。沙子很綿細很柔軟,踩起來還有太陽熱吻沙灘後的溫度。才幾年沒來,這裡改變很大,變醜了,丟了很多消波塊。我還記得小時候即使有颱風,也從未發生大浪沖毀什麼,不知道為何也在這裡丟這種醜東西。聽說這些幾乎覆蓋全台灣海岸線的消波塊價格不低,每個造價數萬到數十萬元,就這樣把錢丟在海裡,難怪大家說台灣很有錢。
比起以前,沙灘是乾淨多了,可是因為太乾淨,也沒有什麼貝殼、珊瑚碎枝可以撿,連螃蟹都沒見幾隻,這還像海邊嗎?好像是一片人造沙灘,或者是鹹水泳池,只是這泳池看不到邊而已。
我和林家軒迅速把衣服扒得精光,只剩泳褲,一邊吼叫一邊比賽誰先跳進海裡,像小時候一樣。跳進海裏的時候,我幾乎可以感覺身體像一塊燒鍛得紅鎔鎔的熱鐵放進水裡的那一刻:嘶──地一長聲,還冒著白煙,真是涼快。
我們自小就會的狗爬式,高中以後上游泳課,姿勢被兇巴巴的體育老師糾正了好久,練得比較好看一點,但是回到海裡不知不覺好像也回到小時候,又開始擡著脖子,四肢亂划。好懷念小時候,那時未來還在地平線的另一端,遙遠而令人好奇,不像現在,現實像頭上頂著的令人腦眼昏花的太陽,瞇著眼睛也看不清楚,有時候還會瞇出眼淚來。
游了一陣子,我們上來休息,躺在軟綿綿的沙上,舒服得令人想睡。
我想起作弊的事,這時候提會不會太掃興哪?我猶豫了。好久沒看到林家軒這麼開懷地笑,他肩上的擔子這麼重,好不容易卸下,我就不要再提醒他了。他比我聰明多了,即使我不說,他也會有打算的。而且,本來想勸他的念頭,因為早上發生的事反而不好再提,他一定認為我還在怪他,才會迫不及待提起,這麼急切地想教訓他。
心中梗著回家要怎麼向媽交代,口中卻和林家軒胡亂說著小時候的事,說他姐姐編扯的那些事。
不知不覺,時間過得好快,遠處地平線上方積聚著像城垛般的雲,因為遮著太陽,所以雲的邊緣框出黃橙的輪廓,雲下的海面呈現暗綠色,正上方的天空反而只有幾綹薄雲,風吹過來有一點涼意了,一天的暑熱終於要開始消歇。我問林家軒準備回去了嗎?他說再游一趟吧,你好久沒來玩了。我想想也對,而且,不知道媽接到學校電話了沒,我還沒想到該怎麼跟她解釋。
消波塊之內只有一小窪淺淺的水實在很難施展身手,林家軒小心攀過高高低低的消波塊,我也跟著,我們的濕腳印留在猶有陽光餘溫的水泥塊上,迅速被吸乾,跳進消波塊的另一端海中,底下的沙子似乎被海流掏空,也變得比較深。在外面游的感覺的確好多了,不會絆手絆腳。游出去一段之後,水溫比剛剛涼,浪也大了些,一開始我就落後,我努力追趕,想告訴他折回去算了,反正不熱了。追了好一段,卻追不上,這時小腿突然抽筋,肌肉一陣陣扭絞,好痛!還好他也停下來,我做了個手勢招他回來,於是他折返了。
忍著痛,我努力划動,這時似乎起了一陣海流,阻撓我們的速度,還將我們往外海拉扯,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全身力量似乎被海水一點一滴吮吸殆盡,眼看著離岸邊的消波塊並不遠,可是,怎麼老是游不到的感覺……
─2011教育部文藝獎小說組首獎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