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艱難階段,在感到無以為繼,身心狀況都幾乎撐不下去時,如命運安排的機緣般,發現並閱讀母親多年前的病中日記,給予我堅強面對困境的勇氣。
為了跨國搬家的大工程預作準備,我動手將已隨著我們漂流過好幾個國家的雜物、文件一 一 地翻撿,打算汰蕪存菁一番,免得將多年來冷凍在組合式抽屜裡的無用之物再度搬往新的國度。
在一個放置文件和各種紀念什物的抽屜深處,我偶然發現了這本薄薄的袖珍記事本。
翻開已然陳舊發黃的小冊子一看,思潮如湧,猶若雙眼頓時氾濫的淚水。
原來這是媽媽多年前的病中日記。
在我念高二那一年的春天,母親突然出現血便及劇烈腹痛的症狀,父親緊急將她送往醫院,經檢查診斷為胃出血。在住院治療期間,醫院為母親做各項檢查,赫然發現她的心臟僧帽瓣有損壞狀況。由於心臟功能受到不良影響,因此必須做進一步處置,甚至動開心手術。
媽媽在這本小記事本裡,逐日以短短一或二行的簡略文字記錄從三月胃出血住院,之後心臟問題逐漸惡化,到十一月經歷了性命交關的心臟手術,至痊癒後重獲新生的過程。
隨著閱讀母親的日記,我亦重溫了那段媽媽與我們全家所經歷的的艱難歲月。
母親的胃出血治癒出院之後,未幾卻因心臟瓣膜閉鎖不全而致全身水腫。因為對於接受心臟手術有所猶豫,她選擇回到中部娘家接受外婆的照料,並尋求中醫的治療方式。幾個月後母親回到台北的家,腫脹的身形與臉容令我們又驚又憐,原來所謂的中醫治療不但無效,甚至因為醫生開的藥物中含有類固醇,而造成嚴重副作用。
母親返家後沒幾日,某個深夜我正在房中準備升上高三後愈加繁重的學業,突然聽到媽媽痛苦呻吟,與父親和妹妹弟弟的驚呼,衝出房間的我眼見母親正被四肢百骸極大的痛楚折磨著,父親隨即緊急召來救護車將她送往台大醫院。
接著便是長達數月的住院階段,接受檢查、治療,及至開刀將破損的心臟瓣膜置換成豬心瓣膜。母親在隨身的小記事本裡,記錄了每日所經歷的病痛與感受,然而字裡行間不見消沉或自憐,而是堅韌地忍受身體的磨難,從容地領受人生的考驗。
唯一可以感受到母親努力克服恐懼與軟弱的時刻,是開刀那日的清晨,她寫著:「要開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接著下午自麻醉中醒來,「痛苦萬分」──她在短短四個字中,輕描淡寫地揭露了當時所經歷的極大痛苦。
猶記得在醫院中照顧媽媽的我,自她於術後第五日轉入一般病房,在身邊看著她長達一周為無以名狀的痛楚所折磨,令我感同身受地心如刀割。
然而母親是一位勇敢的生命戰士,整整一年與病痛的戰鬥並沒讓她束手就擒,剖肌裂骨的大手術也沒擊倒她。
母親一步步從死蔭之地重回人間,重拾為妻為母的責任。心臟被修復後的母親,回返病前的生活軌跡,如常照料先生與孩子,甚至與父親從零開始地開創新的事業,完全不似剛經歷了長達一年的生死關卡之人。
然而近日讀著母親在出院之後所記錄的日記,方知她其實每日仍為身體之不適而煎熬,在簡短的字句中,她寫著去醫院回診、有些發熱、疲憊,或是身體出現水腫狀況,原來她在那些時日裡仍是一位大病初癒的虛弱患者,卻絲毫不讓兒女們擔憂,而是盡責地以慈母的身分,使這個一年來因為她的病厄而失序的家,恢復平和安樂的樣貌。
我從母親一整年的病中日記,認識了一位堅韌的勇者。即使遭逢人間最極致的痛苦,也從未放棄與磨難奮戰的勇氣與能量。而生命與家人,則是她與病魔奮力周旋而絕不卸甲投降的緣由。
反思及自身,我這數月來所遭遇的諸多不順和災厄,相較於母親當年所面臨的生死難關,其實是微不足道的,又怎能因此懷憂喪志,而失去面對與處理的勇氣呢?
這本薄薄的小冊子,在我手中因此生出了厚實的重量。那是已離世數年的母親,為此際感到軟弱無依的女兒所加持的生命能量。
福報副刊2024.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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