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不想去上學。她氣急敗壞罵:「都幾點了?你以為全家人有時間跟你耗嗎?快點!」
他把房門鎖起來,她暴力扭動門把,以鑰匙開鎖。門鎖開了,兩人僵持在門板兩端,一個使勁推,一個死命檔。他堅決抵抗到底,她無計可施。最後總是她敗下陣來,上班快遲到了,她只能再一次妥協,自己慌慌急急收拾漱洗,趕忙出門。
最初是撥電話來,歉然說兒子身體不舒服。維持禮貌簡短的問答,僅是為了告知,然後匆匆掛斷電話。有時傳來訊息幫兒子請假。那幾乎是三天兩頭、接連不斷的頻率,讓人無法等閒視之。
「怎麼了呢?」「還好嗎?什麼情形?」「看醫生了嗎?」「返校後要遞送假單銷假。」「病假銷假要附上就醫收據。」發燒、感冒、喉嚨痛、拉肚子、咳嗽……,各種日常症狀,有時說得清,有時說不清。
她戰勝兒子的頻率太低,孩子無就醫證明的缺課率太高。她迴避著,不願觸及孩子的真實狀況,不斷斟酌適當的託辭,總想著一切明天就會順利解決了。
明日復明日,像個惡性循環。他的缺課數太多,需呈列輔導紀錄。日日關注,追蹤出勤,聯繫家長。我小心翼翼跟她說,孩子的情緒狀態不佳,建議要到醫療機構尋求協助。
她像被觸動了敏感的神經,隨即啟動自我防護機制。她說,孩子只是鬧脾氣、叛逆而已,不要誤以為他是問題學生。他只是不想去學校,他很乖,都在家。不是蹺課、不是曠課。做母親的,平時再怎麼吞忍受氣,孩子遇到困難了,總仍是處處維護,為他操心,為他想方設法,辯解說情。
她天天在喊他,吼他,罵他,母子僵持不下。也曾打電話來說,今天校服都穿好了,但最後仍是不出門。
能怎麼辦呢?學校老師不是醫生,僅能從旁觀察、關心,無法診察、治療學生的身心狀態;僅能提供尋求醫療協助的建議,無法左右、改變家長諱疾忌醫的觀念。
孩子生病了。身體會生病,心理也會生病。那不見得是叛逆,外顯行為是突顯問題的方式,不論原因是什麼,他的抗拒、封閉、逃避都是訊息。消極放著不管,也許如發高燒燜出一身汗,過了就好了,卻也可能輕忽問題的嚴重性,造成不可挽回的傷害,誰知道呢?
「媽媽,妳也辛苦了!」我試著安慰她,同理她的處境。
孩子長大了,有自己的主見,叫不動、管不了,不輕易順從。她何嘗不知道孩子鬧著不上學一定有問題,但問題出在哪裡?
她想問兒子,想跟他好好聊聊,但兒子什麼都不說。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母子間沒有話聊。他很少提到學校的事情,每次她想多問幾句,他就不耐煩。日常應答都是吃、睡、要零用錢的瑣事,彷彿她只是物質供應者,不知不覺中喪失監督和管理者的權力。
她不知道兒子在想什麼。他不再像幼年那樣,一放學就繞在她身邊嘰嘰喳喳說個沒完。他有自己的世界,心門不再為她開啟。她想問兒子,「你怎麼了?」她說自己也很累,上班、家庭、生活、經濟……,整天像陀螺一樣忙轉,或許該看醫生的是她自己。
一個內心困惑,正遭遇不明氣流擾動的孩子。一個疲憊的母親。他們對於當下感到挫折,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前進,或者其實心裡是清楚的,卻邁不開腳步。
我心疼他們的處境,感受著深沉的無奈。把聯繫輔導紀錄寫好,完備通報程序,我全力完善能力所及的細節,但心裡明白那個孩子還在他混沌難明的困境裡。「也許,不逼迫他,給他一點時間、空間,也是解方?」同事說。
每日聯繫,都說請假。她傳來的訊息,猶如昨日的複製貼上,制式而簡短。而後有一天,她問:「要怎麼幫孩子辦理休學?」我和她通話,她說,「也許兒子對讀書沒興趣,先休學,再看看。」
她來學校處室辦理休學時,我和她匆匆聊了幾句。她說最近工作忙,等一下還得趕回去公司。像是一種禮貌而委婉的告知,她在趕時間,此行只是要趕快完成程序,沒有餘裕多談。
在她離開後,我知道那個學生的座號、姓名,已經移出班級成績系統,成為跳過的空號。那不再隸屬我管轄,無須再日日追蹤回報他的出勤情形、電訪內容。一件事情,畫下句點,不再與我切身相關。我應該感到如釋重負,終於鬆了一口氣,但真實的心情卻很沮喪,輕鬆不起來。
家人說:「是妳把自己的角色想得太重要。他們有他們的選擇。」或許是吧!誰能擔負誰的人生?別以老師這職業的傳統慣性思維,所謂教育愛和熱忱,想著一定要、一定能改變或影響學生的思想。他有他的路,他有他的選擇,我該放下歧路亡羊的執念,祝福他遇到良善的因緣。
卻也不免想著,教育體制能給這樣的學生、這樣的家庭多少支持呢?當他們選擇離開校園,休學中輟,原先遭遇的困難,就迎刃而解了嗎?
我想起和那位媽媽來回通訊聯繫的日子。直到孩子休學了,都還無法確定他抗拒出門上學的原因。那些母子因此爭執、衝突的細節,形塑為孩子需要高關懷的外顯行為,然而「拗不過他,就順著他」,真的是情非得已,不得不然的選擇嗎?孩子休學、獨自在家,倘若沒有配套安排,不會出問題嗎?
我心裡有許多疑問、憂慮。但願那孩子僅是對讀書沒興趣而已,但願他已經可以跟媽媽好好說話。在不確定要往哪裡去的時候,停下來想想,無妨。祝福他和他疲憊的母親,別忘記好好照顧自己的心。
福報副刊2024.11.12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