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施昭如
茶盞內嵌入的這一片葉子,葉脈清晰縱橫交錯。我捧起茶盞啜飲、看著,回想日前至鶯歌老街買茶盞,得知木葉天目盞的由來。「一千多年前,一片宋朝的桑葉,偶然飄落在江西吉州窯燒制的茶盞裡,窯工無意間連同黑釉瓷一起放入了窯。開窯後,發現那片桑葉歷經1280℃的烈火,非但沒有灰飛煙滅,反而浴火重生。」燙舌的熱茶似乎將重生後的葉子喚醒,我看著葉子在茶盞內隨茶湯舒張自在,加上這泡清新果香的烏龍茶,我感到一股輕鬆氛圍在周身圍繞。
當天我在選購茶盞時,陶藝店仔細介紹天目釉的種類,我紀錄著。木葉盞後來被日本僧人從天目山帶回日本發揚,因此也有「天目」這名稱。天目釉的變化豐富,它鎏光溢彩,有:木葉、兔毫、油滴、曜變、鷓鴣、蟹眼、玳皮等名目,因結晶斑色不同做區別。我鍾情這曾經失傳千年的「木葉天目」,知道近代陶藝家能成功複製者如鳳毛麟角,所以當它呈現我眼前,我為之驚艷。也因為世上沒有二片一樣的葉子,不會出現兩只相同的茶盞,它有「木葉無雙」的美譽。
我俯視眼前這幾只茶盞觀看,盞內貼飾的葉子,其形千姿百態,有平鋪盞底,或橫臥盞腹之側,或牽越盞口構思奇巧。在經過高溫燒制過,葉子呈黃金般的明亮,仿彿剛從枝頭脫落。我注入八分滿的茶湯,在光線的折射下,把葉子的細膩肌理紋路與茶水交融輝映,彷彿從盞底彈出,恰如一片漂浮在水面的輕舟。我輕搖動一只茶盞,頃間水波漾漾映黑瓷。瓷色隨茶溫、光線起變化,我看到了:黔藍、玄紺、緋褐等相互隱含的豐富色澤。葉子顏色也隨茶湯的溫度改變,杏、梨、澄黃、金的多變,我驚訝不已。著實我難以想像,眼前這一片葉子,是如何扛過烈火的煆燒,由泥胎蛻變為體露金風,最後在茶盞中能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跡。它在藏黑釉裏曖曖含光,美得不可方物。
據云,葉子在燒制前須浸蝕除葉肉,再把看似殘破紋路的葉子,嵌入坯釉一體成形,得經過無數次的試驗,數十年經歷,才能掌握溫度、火候、時長的規律節奏。若稍有個不留意,窯內的這片葉子,隨時化灰。所以我認為製窯的師傅都是玩火之人,一生都在與火做博弈。木葉盞很難燒制,完好率低,在民間有「一窯生,一窯死」的說法。運氣好時,葉入盞能成金,養活全家。若老天不眷顧,投柴疏密和焰火無法控制精準,製品失敗,會讓窯工賠到一窮二白。所以每次開窯都是「決命時刻」。
而木葉盞的誕生深受禪宗文化很深的影響。陶燒師認為「桑葉能通禪」(蠶諧音禪),菩提葉是佛的信物。所以茶盞絕大多數選用桑葉、菩提葉來燒制。在這禪宗文化的背景下,桑葉與禪是存有特殊的關聯。桑葉經燒制後重生,我想這也有製陶師傅想對禪宗表達至高的敬意。這茶盞對於禪宗來說,也絕非只是喝茶的工具。看這古拙的黑陶,帶著禪意的桑葉,茶盞風雅飽含哲思,拙中藏細。禪藉茶助禪,茶以禪入味,禪茶一味啊。
我將茶湯再次就口,這泡茶口感豐潤厚實餘韻無窮。同時我點燃一柱奇楠臥香,讓香味飄逸。天生我性是急驚風,加上經年累月在工作與家庭間奔忙,我鮮少能靜心感受周遭,而這幾只茶盞與茶湯,讓我感到平靜,不自覺中也放慢了所有的動作。此刻,我好像能體會到千利休的「和.敬.清.寂」侘茶精神。一片葉子,一點美學,一些自若。
中華副刊2018.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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