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者 圖／王幼嘉
大學畢業典禮上，你在舞台上指揮班上同學唱著「五月天」的歌，神情充滿自信，詞到熱情處，還併用手勢，強調曲調的抑揚頓挫。見此，我不禁熱淚盈眶，孩子，終於把你找回來了。
平常忙於工作，我鮮少過問你的生活及成績，除了提供家用外，與你們母子鮮少談心互動。讀高中時，你留著怪異的髮型，帶著閃亮的耳環，衣衫經常不整，成績全班倒數。你母親懷疑你有同性戀的傾向，我卻不以為然，那不過是青少年標新立異的舉動。有一天你母親對我說，你心思憂鬱混沌，想由樓頂一躍而下，又說，已帶你到身心科就診，服藥加心理輔導，但效果不彰。這麼嚴重的事，那時我才知道。
從那一刻起，我不時驚悚，怕你出意外。你平常滿臉消沉，一句話都不說，回到家，立刻把門關上。好久以後我才發現，家裡的一部機車引擎蓋上有張舊貼紙，上面寫著：「Help me!」頓時我好心痛，想到你每天在生死中掙扎，卻只能用著隱喻的方式表達，而我卻一無所知。
那是一次機會，讓我重新扮演父親的角色。我決定提前退休，期盼把你從黑暗的深淵中拉回。每天早上我親自駕車送你到學校，車上播放FM 99.7古典音樂，想用輕柔的音樂緩和你混亂的思緒。那段期間，我每說一句話前，都要經過思考，深怕扎傷你脆弱的心靈；又不時戰戰兢兢，考慮動作聲響是否過大，避免刺激你緊繃的神經。
我從不打罵小孩，但親子關係一直未能建立，加以外表嚴肅，不苟言笑，常生嗔怒，讓家人望之生畏。我開始查閱中醫書籍，得知每晚睡覺前，藉按摩安神的穴道：百會、神門、內關、湧泉，能穩定情緒及幫助睡眠。久未近距離接觸過的父子，在我來回按壓穴道的手指間，漸漸地抹去彼此結凍已久的冰霜，你開始會跟我說些話。
你母親有潔癖，反對飼養小動物。記得有幾次提起養狗，她滿臉肅殺地說，誰敢養狗？學動物學科的我，知道寵物可以穩定情緒，增強醫療的效果。為了改善病情，在醫生的說服下，你母親才勉為同意。我陪你到處找狗，太大的、太小的你都不喜歡，就愛柴犬，安仔從此成了家中一員，你把牠看成寶貝。每天下午四點多，我開車帶著安仔，到學校門口等你放學，安仔看到你從大門出來，主動地迎向前搖尾示意，當同學們說，好漂亮的狗，你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笑容。
為了發展更進一步的動物治療法，我陪伴你到動物之家報名當志工。起初是實習，每天的工作是餵食，幫狗洗澡，協助病犬醫療，我發現你對狗有充分的耐心與愛心。犬舍的噪音非常大，關在裡面的狗，叫聲震天。有的狗極為護食，不允許其他狗碰籠中的飼料盤，發生相互撕咬是常事。你一點都不怕，開了狗籠進去，把強勢狗牽出隔離。我在一旁頭皮發麻。終於我們通過測試，成為正式志工，那段日子雖然工作繁重、渾身臭味，你卻樂此不疲。
有天早上，你心情低落，不想上學，覺得教室四面的牆壁有如大山，不斷往身上擠壓。車已到校門口，你不願踏入校門，我建議一起到山上市民農園種菜。你刨土做畦，挖下坑洞，種下向日葵種子。這段期間，你觀察到生命不同的成長變化。在一天有陽光的日子，向日葵開花了，亮麗的花朵吸引不少蜜蜂，你開心的笑了。
因病情未見明顯改善，醫師重新開了處方，並囑咐按時服藥。平日除了隨時叮嚀你吃藥，還要記錄你服藥後的狀況，以備下次回診時與醫師討論。醫師新開的藥比較對症，讓你不再胡思亂想，但副作用是全身乏力想睡覺，造成你一度對藥物喪失信心，在我耐心的解說下，障礙逐一克服。
因為喜歡生物，你選擇三類組，服藥後的昏沉，加上常缺課，讓你無法再拚鬥較為困難的數理課程，我建議你轉一類組，重讀高二。這項建議並未使你的成績有起色，在課堂上你不是昏睡，就是到資源教室逃避壓力，因此期末大部分的科目都不及格。我心急如焚，如果高二成績不能通過，高三的推甄、指考勢必不能參加。
你母親不同意你申請成為身心障礙生，怕留下紀錄，對日後前途有負面影響；我卻不以為然，救孩子最重要。經過學校的協助，在醫院取得所有就醫紀錄，加上醫師評語，教育單位據此發給你身心障礙證明書，我隨即找到班導師，要求召開有關身障生學業成績評斷的教務會議。
當天會議由教務主任主持，各科老師都到了，我哽咽地說出你的病情，並拱手拜託老師們給予補救，如果你不能畢業，不定會造成難以預料的後果。國文老師希望你補一篇作文，地理老師要你交一篇報告，其他老師也都願意協助。當我走出教室，扶著電梯邊的牆壁，回想兩年來的身心煎熬，剎那間全身如同散了骨架似的，癱軟在地。
高三時，面臨前途的十字路口，我不願你再擔負壓力，有意引導你走入技職體系，習得一技之長，或許才是你未來最適合走的方向。期間我不時的找尋學習理髮、烹飪、烘焙、修理汽機車的訓練單位，甚至希望你再降轉，進入技職學校就讀。由於你堅持報考大學三類組，有年暑假曾推薦你進入大學的實驗室做研究，博取日後考大學增加錄取的機會。你高中三年沒學到東西，指考成績必然不好，只有末段的學校勉強夠格。面試時，我準備好成績單及身心障礙學生證明，並向主任報告有關你歷來的病情；他說，放心，學校會特別輔導身障生。
主任是我學長，他希望我到系上開一門課，至少每星期能來學校兩天，也好隨時了解你的狀況。新生必須住校，不到半學期，由於寢室擁擠，八人共用衛浴設備，有些同學的不良習慣，讓你無法忍受。我向學校說明你的狀況，並同意你到校外租屋居住，這段期間我又看到你重現憂鬱的臉孔。
有天凌晨一點，主任打電話來，告訴我你有突發狀況，幸好林師母是輔導老師，兩夫婦半夜由虎尾開車到你租屋處，不斷疏導你的情緒，總算把你安撫住，並要我迅速趕來學校。我由台北一路飛車衝向彰化，途中腦中一片空白，思緒不斷起伏，前胸隱隱作痛。
不到兩小時我到了租屋處，見到你眼神渙散，讓人心驚，攤開舖蓋，我睡在你床邊，你說睡不著，隨即出門。我跟在你後面，看著你深夜孤獨的背影，走過養雞場、稻田，到了超商，我才折返房間。大約一個小時後，聽到開門聲，懸念的心才放下。為了避免干擾你，我想到車上睡，你說不用。我卻很堅持，在路邊清冷的燈光下，躺在駕駛座上，心力交瘁，無法闔眼，我用盡氣力仰頭大吼，蒼天我做錯了什麼，莫名遭此厄運？在黑夜中不斷思索，我決定在同棟處另租一間，這樣也不必台北、彰化兩邊跑。
經過一學期，你的功課及生活表現都很正常，唱歌比賽得到全校第一名，和同儕的相處也很融洽，這時候我緊繃的神經總算放鬆一些。有天你回到宿舍，很神祕的告訴我，最近交了女朋友，是吉他社大四學姊，倆人因為喜歡唱歌而結識。理智告訴我不宜反對，其實非常擔心，她大你兩歲，萬一日後你失戀，又會是怎樣的後果。
大二下學期，你自認還有發展空間，想嘗試轉學考，這讓我更加不放心，萬一轉學不成，是否又會影響你已穩定的心情？女友畢業後在台北工作，你設定的目標是北部學校，為了維持這段感情，你必須冒險走入深水，沒料到你考上了東海大學。東海在私校中算是不錯的，然而我卻擔憂你無法負擔沉重的課業。
東海校園很大，又有些坡度，選修不同的課必須爬上爬下，這是你鍛鍊身體，又有助安定情緒的好機會。但，我擔心的事發生了，東海課用教材全是英文，這下子你吃盡苦頭，期末重要的科目幾乎全被當。偏偏此時你跟女友迭生齟齬，我勸你多為對方著想，究竟兩地分隔非長久之計。幸好，她在台中謀得一職，緩和彼此聚少離多的壓力。
愛情的力量驚人，第二學期開始，你拚命用功，有問題隨時與我討論，不僅把被當的科目補修通過，生物統計的分數還很高，老師在學期末說：「有位藝術系的老師需要統計方面的知識，你代我教他吧。」有兩個學期的暑假，你沒回家，選修非常困難的微積分及英文課，均以高分通過。大三起，你開始減少找我討論課業問題，足見已適應東海的教學模式，而且應付自如。
東海生科系必須寫論文才能畢業，你選擇研究有關外來種對海岸原生生物多樣性之影響。我多次開車陪伴你到研究基地──高美濕地，在岸上遠遠的看著你和同學，認真的在泥灘地上，挖掘沉積的泥土，採集濱海植物與招潮蟹，非常辛苦。我知道你的付出最多，將研究成果願意與大家分享，心中不禁讚嘆東海讓你成長不少。
大三那年，你的學科成績平均全班第二，獲東海大學榮譽學生獎，畢業論文參加動物行為研討會比賽得到優勝獎，參加第五屆台灣溼地生態系研討會論文海報競賽亦獲優等獎。同時，你在生科系所的歌唱比賽也未逢敵手，皆為第一名。
畢業典禮結束後，家長回到系上參加茶會，我和你到系主任及生物統計老師的研究室致謝，兩位老師都說，你是系上的奇蹟，幾乎要被退學的轉學生，有這樣的表現，實屬難得。
到澳洲遊學前，你跟我坦白，當時因為暗戀老師，無法專心上課，心事又無人可傾訴，非常痛苦。我問，現在還會思念她嗎？你點頭稱是。我鼓勵你勇敢面對，見面談過話後，老師也很驚訝地說，學校有專業老師，若早些處理，或許路不會走得如此艱辛。
中時副刊202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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