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芬陀院一扇圓窗讓人猛然被美撞了一下。
攝影◎王盛弘
京都無鄰菴以樹木隔斷市井喧囂,而直與東山對望。
凱米登陸,七月下旬連休兩天颱風假,哪兒都去不了,但也哪兒都不想去,安坐書房面窗單人椅上,靜看窗外台灣欒樹。
最美的風景給書房。
本以為是場殊死戰,畢竟是睽違多年後才過境北部的強烈颱風,誰知風雨之於這幾棵大樹,只彷彿藝高膽大的人們做極限運動,衝浪、滑雪之類,它們以極其堅毅、柔韌的姿態,承受暴雨刷洗,順應狂風衝擊,弓背、伏腰,披頭散髮,隨即挺身整裝,不失尊嚴地迎接一波緊接著一波的空襲。
這是一場艱苦的考驗,或也正是它抖落病枝殘葉、擺脫蟲豸寄生的機會。
颱風過後,天氣恢復炎熱,陽光熾烈燒破天空似地益加招搖,但入夏以來一逕綠得像標本的大樹,悄悄有了變化──零零星星些許葉片轉黃飄落,同時,嫩生生地樹梢冒出新葉,新葉簇擁間有些什麼蠢蠢欲動。要再過十幾二十天後情勢才明朗,到了八月底,樹冠層已經發滿一簇簇花梗,著生了細細密密粟米般的小花苞。
對於家屋,我有許多想像,最美的藍圖是傳統日式木造建築常見的一抹簷廊。簷廊是虛線,分隔了卻也模糊了室內室外的領域,是兩個空間的過渡地帶。我無數次坐在腦海的簷廊上,不著地的兩條腿懸空,搖啊盪地,任院子裡的風吹草動在眼前發生。
院子裡,曬著衣服與被褥,種著小時候鄉下常見的,最具俗民性格的雞冠花、鳳仙花、煮飯花……陽光找它不到的陰隰角落長著草蕨,苔蘚沿牆蔓生。
視覺焦點理該有一棵樹,該種什麼好呢?就果樹吧,荔枝、龍眼、芒果,不過──罷了罷了──不過落果招引蚊蠅,終究一片狼藉,只好悉數砍去,只留牆下一棵柿樹,牆裡一半、牆外一半,深秋,果實橙中帶紅,留著「看」,熟了就任雀鳥啄食。
或是花樹?台灣本土樹種,苦楝、茄苳、黃槿……該有多大一片院子才容得下四時花開不輟?思前想後,就種棵九芎吧!耐旱耐瘠,樹幹光滑(所以又叫「猴不爬」)、潔淨,總有愛爬樹的猴囡仔造訪,但不會輕易劃傷他們粉嫩的皮膚。夏日裡,花開滿樹,踮起腳尖,伸長了手去採,就、就快搆著了,一陣風吹來,唉呀,陽光篩進眼裡,一時睜不開了。
身在都會,一抹簷廊的想像,卻難免就是個奢望。就算真有了,噪音與落塵,還有熱島效應,會不會反倒讓人想關回屋裡,加上氣密窗隔絕?
我的這座屋子,位於二樓,一個人住,小到不至於窄仄,又大到不難整理,於我像穿一件合身的衣服。看屋時,前屋主已將櫥櫃長物悉數拆除清運,只留下個空屋,也粉刷過了,俐落、乾淨,討人喜歡。再三逡巡,最後站定西北角落的房間裡。
這個房間方方正正,對外開一面大窗,窗前站一棵台灣欒樹。不對,仔細看,不只有一棵,眼前廣袤的樹冠,是三棵站在一起的大樹枝纏葉繞不分你我所共同形成的(「樹冠羞避」現象哪裡去了?)。視覺上,樹緊鄰著屋子彷彿伸手可探,卻其實隔窄窄一條小通道,並不擋遮光線,那是個陰雨天,室內依然敞亮。
我就站在那裡,腦洞大開,籌謀起入住後的空間規畫──
最美的風景留給書房,當然。
為了一棵樹,我買了一間房,渾然忘了幾步路外就是大馬路,噪音與落塵必然惱人,也就因此,入住後我沒做任何木作裝潢,整修門窗倒不敢省,對外全都封了氣密窗。師傅說5mm夠了吧,我說不夠不夠,至少8mm,師傅說好,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不然你幫我估看看10mm要多少?師傅不願意了,他說,沒必要花那個錢。
書房裡,我擺兩張單人沙發。一張面對西北,西北開了站著大樹的大窗,一張面對西南,西南開了小窗如條幅,裱住了蒼翠碧綠我想用盡所有綠的形容詞的大尖山。白天,若在家裡,我多半待在書房,看看近樹,看看遠山。午後,低頭讀書時,眼角似有什麼祟動?一抬眼,發現是陽光。陽光偷偷摸進房間,窗裡的盆栽、窗外的草木都在它的照拂下。我覺得自己身處室內,又覺得自己身處室外,我假裝自己也有一抹簷廊。
五月底交屋,一個月後就搬了家,在新家迎來盛夏。幾乎同時,職務有了異動。人是舊的,人生是新的,而忙碌更甚以往。緊抓住時間的縫隙把書房整理得差不多時,窗外大樹,在凱米過境後,西曬向陽的一面已經花梗萌發、吐露新黃,而受光較稀的這一面,仍未有動靜。
買房的消息漸漸傳出,朋友都問,什麼時候Open House?這個嘛,我環顧四周,有一半還像個工地呢。何況──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何況我不擅長當主人。然而,也不必擔心,新時代有新方法,就雲賞屋吧。
挑了個豔陽天,午後,日光溜進書房,把一切都鍍了金,我按下快門,也不必修圖了,這光線就是能工巧匠。貼上網,識與不識的朋友都說好美好美。欸,臉書時代,按讚是禮貌、叫好是修養,大家好來好往,千萬不能太把自己當回事。況且,誰的社群媒體不都把「美」當人設?!我回,你要不要看看鏡頭沒有拍到的地方?但我其實並不打算給人看那些雞零狗碎的現場。也有素來喜歡蒔花弄草的朋友問,怎麼今年花季來得這麼早?這個嘛,大概它感應到了我的心急吧。
另有個朋友一眼看穿:這是借景啊。
是啊,借一片風景,延伸視線、擴展視野,不為我所有卻為我所用,這是造園手法裡最讓我驚奇的魔術。《園冶》不也說了:「夫借景,林園之最要者也。」
那我該從18世紀布里奇門(Charles Bridgeman)說起嗎──他以寬似「狼跳一步的距離」的旱溝取代圍牆,淡化邊界,把領地外的荒野也招攬進園,這個手法稱為「哈!哈!」(ha!ha!)。是魔術揭密後,人們心領神會,哈哈稱妙嗎?!
或是該大書特書布里奇門繼任者肯特(William Kent)與「能人」布朗(Lancelot "Capability" Brown)──肯特是畫家,他帶領英國園林真正擺脫文藝復興園林的形式主義和荷蘭的影響,確立「風景如畫」的風格;至於布朗這位能手,識者對他的評價是,他的「手法在於去除牆與籬,讓近景與遠景一氣呵成,與當時歐洲人對大自然一種新的、幾乎帶有宗教情懷的品味不謀而合」。(Gabrielle van Zuylen《世界花園》)
布里奇門、肯特或能人布朗所造的園子,我一座都沒參觀過,同樣擅長借景的日式傳統庭園,倒是看得不少。
光在京都,圓通寺、正傳寺之借景比叡山,天龍寺曹源池庭園與鹿王院方丈庭園,都借景嵐山。除了這些規模龐大的寺院,私人宅邸如無鄰菴位於岡崎地區,是政治家山縣有朋退休後的住所。大造園家小川治兵衛引琵琶湖疏水進園,營造淺溪、池塘與瀑布,周圍種樹隔斷園外人車雜沓。坐在母屋,放眼看去,直與東山對望,視野無窮無盡。
唉,一提起園林,我就停不下話匣子。莫非我書房裡外這一片窗景,也是畫地自限的「園」,而我讀過的書、走過的庭園,則是我要借的,更大更美、更遠更深的景。那,就繼續掉書袋吧──
光說「借景」不夠,還要略談一談「框景」的手法。框景好比攝影鏡頭的景框,利用門、窗、洞,乃至於樹木等物,遮擋、掩映,烘托、突顯,饜足視覺饕餮。最給我銘印般永恆留在心版上的,是京都芬陀寺(又稱雪舟寺)的一面圓窗。
窗子開在陰翳、窄小的房間,光線透過窗紙,黝暗中映出一輪圓窗。窗扉半啟,庭園裡的樹木、石頭、苔蘚與屋簷一角映入眼簾,一進屋,冷不防地,被美撞了一下。同行友人脫口而出,這些僧人,真懂得享受。
我沒有比叡山、嵐山、東山可借,也沒有一片雅致的日式庭園可框,但並不稍減我獨享一面大窗所帶來的樂趣,我面窗而坐,看陽光照在樹梢也照在心尖,明朗、敞亮,驅散我人間行路落下的暗影與霉斑。
坐看窗景,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感覺自己半生奔波,栖栖惶惶,如今終於有了一個可以歇口氣的地方。我的心住在我的身體裡,我的身體住在我的家屋裡,我的家屋住在廣漠的大千世界裡;在這廣漠的大千世界,如今也有了我小小的家屋,可以容納我小小的身體,安養我小小的心。我用很輕很輕,也許甚至沒有發出的聲音,對自己說了聲謝謝。●
自由副刊2024.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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