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境與入境的班次表終於停止更新,航空公司的櫃台已經空無一人,眼睛不再忙碌盯著來來往往的旅人,吵雜與奔波的氣氛一哄而散,此刻我的心情既平靜又興奮,眼前偌大的機場,即將成為我的臥房。今晚,我又要睡機場了。 先左右瞧瞧哪裡有長條躺椅?咦,一個金髮型男氣定神閒地坐在我的斜後方。莫非,今晚有伴? 等待了五分鐘,我終於按耐不住好奇,鼓足勇氣問他:「你也是搭前一班飛機 ?降落此地?轉接的班機都已駛離,所以你也是明天才走?」 男子微笑點頭。這一切彷彿浪漫愛情喜劇的開場。 「啊,太好了,我也是明天的班機。今晚又要睡機場,而且這還是……這還是第一次……有同伴。」短短幾句話,我竟無端地紅了臉。沒想到對方瞪大了眼:「睡機場?妳說妳要睡機場?不,我當然不睡機場,我要住過境旅館,正等著飯店的巴士呢。」 錯接的台詞彷如 NG的鏡頭,那麼一切就到此結束吧!沒想到這位好心仁兄並不罷休,盯著我的大背包和破牛仔褲,露出溫柔且同情的表情。唉,可憐一個寒酸的東方女學生。「沒錢住房嗎?沒關係,妳隨我去旅館,錢我來付,等妳平安抵達目的地,再寄還給我就行了。」 天,這下被誤認為流鶯了嗎?我急忙搖頭,臉紅到發燙:「不,我有錢,我只是……只是……喜歡……睡機場!」 我喜歡睡機場,一個人。與陌生人一起睡旅館,未免太那個啦。 氣質型男與舒適旅館,我尚且無膽,單身旅行的豔遇只怕是天方夜譚。上京趕考以至住廟遇女鬼,更是電影裡才有的幻想。 多年前我還在美國讀書時,曾經幾次因為轉機或搭乘早班飛機而夜宿機場,通常是為了買便宜的機票四處旅行,獨宿機場也就成了另一種孤獨與浪漫。當旅人一個個離去,轉往下一個目的地時,只有你不慌不忙的留在原地,短暫的無家可歸,無床可睡,這些孤獨且漫長的時光,在我還有大把青春可供揮霍時,無疑比往後歲月不時住進五星級飯店還要奢侈。機場,做為人生遠行的起點與轉運站,浪跡天涯的想像必須在這裡醞釀。相較於和陌生人睡在陌生旅館的床,我想,我更喜歡和機場冰冷長椅發生一夜情。 我最喜歡的時刻,莫過與看著旅人一個個消失不見,聽到最後一班飛機起飛的聲音,大廳裡的空氣越來越冷清,空曠的長廊只剩下三兩個人、一個人--流浪的感覺,慢慢蕩漾開來。 然而睡機場和露宿街頭的感覺大不相同,要嘗試睡大街的朋友恐怕要從睡機場先行入門。幾年前湯姆漢克斯主演的《航站情緣》,承襲了好萊塢一貫的誇張,睡機場居然得拆椅子才得以舒適安穩,加上他滯留機場多日,刷牙、洗澡的狼狽相有如流浪漢。我必須為機場辯護,睡機場其實一點都不克難,此處雖無鵝毛枕、羽絨被,但到處都有可臥或可躺的舒服椅子,加上燈火通明、空調完善、視野遼闊。在琳瑯滿目的商店打烊之前,吃的、喝的、讀的、逛的應有盡有,把機場當成旅遊景點,大有人在。搭訕頗有機會,但短暫戀愛恐怕是奇緣了。 不同於男子的瀟灑不羈,像我這樣的女子,在機場睡覺得先若無其事地閒逛,一邊漫不經心地勘查好睡覺的地理位置:有舒服的躺椅、離警察哨站要近、沒有幽暗死角。手持一杯咖啡,或是端起一本書,就像坐在咖啡館一樣,慢慢入定,這樣便可以打發黎明前的寂靜時刻。睡機場不像躺在荒野巴士車站裡,不時有揚起的灰塵,也不像露宿東京街頭,有閃爍的霓虹與酒醉的上班族,這裡空空蕩蕩、安安靜靜,適合冥想與發呆。看到警察每隔一陣子便巡邏到我這兒,不免覺得心安,窩在椅子裡,也就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當一覺醒來,曙光照進大廳,妳似乎搖身成為機場的主人,伸伸懶腰、張開雙臂,迎接著第一個早起旅客的來臨。接著機場恢復快速與忙碌的節奏,妳也背起行李,跟隨其他的旅人,排隊、登機、離境。夜之國度,就此神隱。 日前和在我書店裡打工的小男生聊天,他不曾睡過機場,但暑假時曾效法電影《練習曲》,和幾個朋友一起騎車環島。他倒是睡過各式各樣的地方:陳舊的大旅舍、小學教室、還有台中鬧區裡 24小時不打烊的麥當勞。他也說,午夜的速食店是另一個國度,許多夜裡睡不著的靈魂在此遊盪,一堆怪怪的人帶著成疊的小說、電玩窩居一角,顯得熱鬧異常,只不過店員為了驅逐這些夜遊神,故意將冷氣開強,音樂放大,好讓這些人識相離開。直到早餐的客人陸續湧進,廣告裡老少咸宜的溫馨氣氛才又再度出現。 日與夜使終是兩個世界,就像是跨越一個國界。 我已經好多年不再睡機場了。開店這兩年更是忙碌到無法出國旅行,多數的時間只能靠著鍵盤與滑鼠登機。流浪已成過往,睡機場竟成鄉愁。啊!我突然想念睡機場。 敲打鍵盤,在網路裡旅行之際,竟發現一個「 www.sleepinginairports.net」的網站,目前有一萬二千人按讚,看來德不孤必有鄰,「睡機場」雖不屬大眾嗜好,但愛好者何止我一個人?網站裡有實用資訊、好笑漫畫以及睡機場的故事,還有最好睡及最糟之機場排行榜。 2013年,我最大的心願應該就是旅行吧!我想到上海、北京,逛逛老書店,看看老書與老建築,走走老街,把步調放慢,日子不要像走馬燈,人到中年,也就這麼一點小心願了。 如果可以的話,也順便躺躺幾個機場。再過幾年,若更悠閒一點,或許組一個另類的「睡機場旅行團」,邀三五好友,一起睡遍大江南北、五湖四海的機場,那就不像當年的孤獨滋味了,多了一些熱鬧。說不定比傻傻地在不景氣的年代開書店,更顯得豪氣與浪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