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禧年十月間,我收到一封發自台南的信函,陌生的地址、陌生的寄件者,抽出信札,簡潔地轉達給了我一條訊息:「頃接到琦君阿姨來信,告知您的信她已收到,因右髖骨磨損,必須動大手術,待其病癒,再為您回信。」
我曾聽琦君阿姨提過,她每日寫信十餘封,夫婿李唐基先生叨念她,把每天早晨這最好的光陰都拿來寫信了;儘管纏綿病榻,她仍記掛著有信未回,哪怕對方只是像我這樣一個未曾謀面的小讀者。一思及此,我倒躊躇了,不知長年與她通信,帶給她的究竟是安慰還是負擔?
琦君在給王盛弘的信中談到雪:這裡曾幾度風雪,我愛雪,所以寫「春雪梅花」「盼雪心情」等文,如今老了,也怕雪大的(得)沒有安全感。我家陽台堆雪數尺,有一天斷水,就取雪化水洗滌一切,白雪化水後卻是黃的,很失望,「雪水烹茶」根本不可能,一定是詩人騙人的話。 (圖/王盛弘提供)
小學畢業、升中學的那個暑假,一個熱天午後,蟬鳴唧唧至死方休,倒更襯得一整座三合院有種被棄守了的荒涼。我爬上久無人跡的小閣樓,搬下一疊唱盤、一落紅色塑膠繩綑綁的書本,抹掉積塵、拆開塑膠繩,發現一本本書的蝴蝶頁上都鈐一枚藍墨水方整大印:雲鶴藏書。這是已經離家獨立的七叔叔的藏書章。邊打噴嚏邊翻啊翻地最後我聚焦於一本光啟出版,叫作《煙愁》的小書,一頁一頁看去,文字化為人物化為故事,化為情感化為愛,我沉迷於一個溫暖、抒情而不失諧趣的世界。
開學後,課堂上讀到〈下雨天,真好〉,唉啊,那個慈眉善目的母親不正就是我的母親的剪影,溫州那座人事謬葛的四合院也有我和美的這座三合院的影子,我便給琦君寫了封信,寄到九歌出版社。
寫信給課本上的作家,似乎也不需要什麼鼓起勇氣之類的暖身或起跑式,自然是因為初生之犢不知道畏怯,也因為自懂事起我便見識了,遠遠地從鄰村「狗屎也」春生堂中醫診所與扶桑花夾道現身的,那個一身綠的人,他能為當鄰長的爺爺送來《中央日報》,為堂姊送來筆友的信件、郵購的《愛情青紅燈》,他能把世界送到我們小小的竹圍仔,自然也能把小小的我自竹圍仔送出去。
不久後收到回音,寫在薄如荔枝果肉上白膜的信紙上,微微透著光,裝在中華副刊的中式信封裡,後來才知道,當時華副主編正是九歌創辦人蔡文甫先生。琦君曾於舊式私塾扎扎實實練過書法,寫得一手好字,時有草書變體,偶爾不易辨認,據說過去華副有人專責識別琦君的手稿。在這第一封信裡,她覆述了我的問題:你說我的年紀比你的媽媽大而比你的奶奶小,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我想你就叫我阿姨吧,許多小讀者都這樣叫我。那一年我讀國中一年級,一九八三,就這樣一來一往地,我這個小讀者與琦君阿姨當起了「筆友」,前後二十年。
琦君以散文見長,論者稱譽「落花一片天上來」。 (圖/本報資料照片)
住竹圍仔好鄉下的我,每天清晨踩單車到位於鎮上的和美國中上學,會經過鬧區一座圓環,圓環旁有兩家書店都是學校裡老師開的。
一家叫環球書局,老闆梳油頭,有一雙唇紅齒白孿生子與我同一屆;它主要賣文具與教科書,每於午後日頭西照時店門口會撐開日遮,整家店便籠在金色光暈裡,井然有序、不染一塵,反倒讓人身處其中多少有些不自在。另一家叫學友書局,老闆是公民老師,很慈祥藹和沒脾氣的一個人,女兒也就讀於和美國中,但和其他老師的子女不相同的是,讀的是放牛班;她的個頭不大,有股野性美,常有人當她是個小太妹,但如今回想,一切都只不過是長度和亮度的問題,她的裙子短了點、衣服合身些,短袖袖口還要再往上摺一褶,而她的嘴上塗了唇蜜,眼光晶亮不畏懼與人對望。
學友書局窄而深,略有點昏暗,沿牆有一書架又一書架的爾雅、九歌與洪範,少年時代讀起書來有種天真與狂熱,手上一有了錢一有了時間,便往裡頭鑽。埋首課外書,儘管能力分班啦體罰啦聯考啦貧窮啦青春的躁動啦,都逼在眉睫,日子卻仍有夢的質地,未來啊未來我還無法描摹未來的輪廓,但一片光暈等在前方,朦朦朧朧的憧憬與希望。
琦君勤於寫作、出書頻繁,接觸過後,透過出版社的書訊,她的新書一上市,差不多總是上架第一天我便購下,等待下一本書的空檔,就回過頭去讀她的舊作。九歌新書可以得知她的旅美近況,一些清新親切的生活小品,爾雅散文七種,則是她懷舊憶舊代表作。我對琦君的作品一度如數家珍,日本不是有個綜藝節目叫《電視冠軍秀》嗎,我曾打趣,如果以琦君為主題,肯定可以上場較勁。那時候到書局還有個「任務」,我將她的書自架上取下,趁旁人不注意,一一放到平台醒目之處,瀏覽著熟悉的封面,很感到滿足。這個舉止一做不知多少年,是我有了自己的書後,也不曾為自己做過的事。
上大學後,與琦君阿姨一度斷了聯繫,直至退役才恢復通信,當時我打算北上覓職,琦君阿姨得知後,熱切地向我推薦了爾雅。
琦君阿姨的信,偶爾會發發牢騷,說哪個出版社的選書標準有點偏,那個誰的作風又有些奇怪,雲淡風輕草草數語,更凸顯了她的率真,但她對隱地先生從來都只有讚美,她要我給隱地先生寄上履歷,「隱地是位很愛才的文化工作者,你誠誠懇懇的信,可以作他的參考。」她教我怎麼寫這份履歷,態度慷慨,兼且慈愛:「你信中可以說說你對文藝工作之熱中,平日的愛好、閱讀方向等,你也可以稍稍提到他出版的好書,和他方向之正確,使他了解,你不只是一個求職者。」人情練達地她又說:「我去信時,不便先提,免他以為我有偏見,或有意推薦,反造成相反效果。」
不過我初出社會,想試試自己的能耐,自己投履歷、面試,很快進了《陶藝》季刊擔任美術編輯(那還是照相製版的年代呢),琦君阿姨得知後並未介懷,不久後仍將我引薦給隱地先生。
陸陸續續校對了多本爾雅叢書,總是書一印好,還沒上市,隱地先生便約我到廈門街,同時將新書和校對費交給我,然後出門,找間小餐館吃一頓好飯;甜點上桌時,他說要上洗手間而其實是去結帳,隱地先生說,這是他從鼎公身上學來的。時間若有餘裕,便一起喝杯咖啡他才回辦公室,日子過得十分優雅。後來我在爾雅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桃花盛開》,而《一隻男人》出版時我正從愛丁堡輾轉約克到倫敦途中,網咖裡收到爾雅給我的信,問我即將落腳哪個旅店,他們要寄書給我。隱地先生說過,一個作家出了書,最想要第一個看到自己的新書、第一時間收到版稅,這是他從林海音先生身上學到的事。
也因為琦君阿姨的引薦,我有機會校對新版《煙愁》,並為這本書寫校後記,進而陰錯陽差地,親炙她的幽默。
評點琦君為人為文的人和文章很多,林海音說她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思果說她落花一片天上來,亮軒說她有流不盡的菩薩泉,溫柔敦厚、文如其人,哀而不傷、怨而不誹,都中肯,卻沒人提起過她的幽默,即連我寫信跟她說,您的散文有幽默的況味,她都回我:「我幽默嗎?」幽默也許不是琦君散文的主旋律,卻並不缺席。
琦君說過,若她寫自傳,首章肯定要題為「泥地上的紫娃娃」,因她出生後,父親滯外不返,母親歸罪於她,大冷天裡將她棄之於地,哭成了個紫娃娃,母親的妯娌見狀,趕忙將她拾起,從此帶在身邊,她就是在琦君筆下菩薩化身的大媽;琦君出生於一九一七年,時局板蕩,一九四九來台,本是北伐名將家裡的官小姐,淪落至住處窄仄到做飯都只能在走道上,沒有餐桌書桌,只好於浴盆上架一張木板權充。面對身世的崎嶇、時代的捉弄,沒有一點幽默感,怎麼能把日子好好過下去?
愛可以是救贖,卻也可能為愛自縛,唯有幽默,才是解藥──琦君婚後,住公共浴室改建的宿舍,水龍頭年久失修滴滴答答,梅雨季裡地板與牆面反潮,她戲稱自己住在水晶宮裡,「水晶宮裡醉千杯,也勝似神仙儔侶」,你看,琦君也有她自我解嘲的一面呢;常出現在她的散文裡的,還有四川夫婿與浙江妻子,加上台灣女傭,因為鄉音無改與急慢迥異的個性所造成的笑料,幾幾乎就是現成的相聲段子,熱鬧得很、逗趣得很。
又比如,琦君是浙江大詞人夏承燾的得意弟子,著有《詞人之舟》介紹詞家、賞析作品,但她並不拘泥於古典,梁實秋譯成莎翁全集,琦君填詞相贈,呼應梁實秋餘暇好摸八圈,她以「雙龍抱」、「清一色」等麻將術語入詞,誰說她只有一顆多愁善感的心?「舊時代的根柢,新時代的洗禮」,才打磨出豐富多采的琦君文學世界。
一九九八,爾雅打算推出《煙愁》新版本,琦君建議讓我寫個校後記附在書末,隱地先生說,你試試,有話就多說一點,沒話就少說一點。敬謹地交稿後,爾雅隨即發排付梓,書印出來了,我才發現這可怎麼辦我把李唐基先生寫成唐先生了。弄錯長輩的姓氏不是小事,趕緊寫信到新澤西告罪。
很快收到琦君阿姨的回信,和過去一樣信寫得很長,直至信末她才施施然提起:「新版《煙愁》由隱地寄來一本,謝謝你代為細細校閱,並附你的感想文章,我一直要給你寫信而無時間。我們可說是文章知己,你的文章使我非常感動,有你這篇文章附在書中,也可更增強讀者對此書的信心了。你寫錯了李為唐字,沒有關係的,許多人都喊他唐先生,因為他的名字很容易使人弄錯,好在唐朝就姓李,他並不吃虧啊。一笑。隱地說他會改正,你不要過意不去了。」李唐天下,幽默地化解了我的不安。
一般讀者都是先讀到作家文章才去注意作家行誼,但是,我卻是先領略了琦君的幽默,才回過頭去看重她文章裡的這個特質。
新世紀,○二年六月底,我收到鼓鼓的一張信封裡裝了兩封信,一封寫於三月二十六日,A4信紙滿滿兩面,卻在第一行「盛弘如握:」底,空白處加了一行「要重寫此信,不對」,因此有了第二封信寫於六月二十四日,同樣A4大小兩面都寫滿了,啟首是「一直頭暈,加風濕,人像半條命,一直記掛要發你信,又恍恍惚惚以為已回你信了,今天理抽屜,才發現信寫了並未發,大概是因為太辭不達意,故沒有寄,但無論如何還是寫信吧,重寫也是一樣的亂七八糟的字體啊!」自從千禧年台南的陌生朋友給我轉來琦君手術的消息後,我怕打擾了她,已刻意減少通信頻率,這一回,思前想後,為了免她負擔,下定決心就此中斷吧。
這是我們當了前後二十年筆友,我所收到她最後的一封信。
在這最後的一封信裡,琦君阿姨說:「你是我年輕的至交,我非常重視我們的友情。」並在「我非常重視我們的友情」幾個字旁畫線表示重點。
同一封信同樣畫了旁線的,還有「好友不能停止通信」。
兩年後,琦君阿姨自新澤西返台,定居於淡水,九月中旬在台北復興南路三民大樓舉辦見面會,一得知消息,一向與文學活動刻意保持點距離的我熱切地趕了過去。這是我第一回看到琦君阿姨呢。她全程都沒有發言,坐輪椅上,身體孱弱,精神疲累,端賴李唐基先生打點一切。會後大夥兒拍照,許多人湊過去跟她打招呼,她被簇擁在讀者之中,我站遠處靜靜地看著。我安於當她的一名小小的仰望者,隔著大洋隔著光陰,隔著文字隔著人群,能夠這樣遠遠地凝視她像遠遠地凝視夜空中一顆明亮的星星,這是最好的距離,我感到十分滿足。
正準備悄悄離開,黛嫚姊發現了,喊我過去。李唐基先生精神矍鑠,很高興地握了我的手,「王盛弘啊,終於見到你了,真好真好。」我傻傻地問他怎麼知道我,李先生爽朗地說:「我當然知道你啊。」
琦君阿姨也一眼認出了我,顫巍巍地要自輪椅上站起身來,我趨前,她伸出雙手緊緊包覆住我的雙手,好像過去二十年我寄給她的每一封信都像一塊拼圖,她已經正確無誤地拼成了我的完整形象──然而,這只是我的想像,事實是,她的眼中有一脈溫柔的純真與疑惑,嘴裡喃喃念著,「王盛弘啊」,她在腦海裡尋思,「王盛弘啊」。我知道,她只是複述旁人的話,她已經不記得我了。
琦君剪了立體春字,隨賀卡一起寄給王盛弘。 圖/王盛弘攝影
●作者按:文中某幾個小故事曾在受訪或作品中零零星星地提及,值此二○一七琦君百歲冥誕,請容我再說一回琦君的故事以資紀念。
聯合副刊2017.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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