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後面是稻田，左側是菜園和池塘。春天，乾涸的池塘該進水了，我挽褲赤腳，拿著十字鎬，走向進水口，挖開水道淤塞的泥土，突然泥中有條黃白相間、皮膚上佈滿小黑點的東西出現，即刻的反應是條蛇，旁邊圍觀的一群囝囡也大聲驚叫，蛇! 蛇 ! 我立即調轉十字鎬，以尖頭朝向蛇腹刺去，血冒了出來。拖出這條蛇時，父親的駕駛，是位老兵，說：不是蛇啦，是黃鱔，補腦又補身。借過廚房，他把這條鱔魚煮成一碗湯，勸我吃下，那個年代，有東西吃，再好不過，稀里糊塗，我吞下那碗湯。
家裡養了一群雞，母親每天早上把高麗菜或串仔魚頭，整顆的插入一根有釘子的木樁上，大小雞隻顛著屁股一窩蜂上前搶食，圓圓密實的菜，不久就只剩下中間的老梗與殘留的魚骨骸。晚上得閒時，母親辛苦地幫雞打疫苗，針頭、玻璃針筒放在鋁製的便當盒內，在火紅的煤球爐上，燒滾鍋內的水，以蒸汽消毒。昏黃的燈光下，我努力抓雞，呱呱的雞叫聲中，把雞的翅膀翻開，露出雞胸與翅膀交接處，母親左手持玻璃罐，右手熟練的用針筒抽出疫苗，擠出筒內的空氣，迅速的將疫苗打入雞體內。
當時有隻母雞每天咯咯地叫，母親肯定地說，唱歌的母雞正在產蛋期，卻不見雞塒中有蛋。黃昏的光線黯淡，母親翻過一座矮牆，順手將牆旁的草叢翻開，瞥見那隻雞正在自築的窩中孵蛋，正想抓雞取蛋，倏然一條黑影撲來，母親本能地縮手，蛇口直接往雞身上咬，不過數分鐘，母雞拍翅抽搐而死，母親逃過一劫，只記得蛇身上有條赤紅色的紋路。
某日，父親友人送來兩隻已斷奶的北京犬，黃黑色的長毛蓋住眼睛，走起路來，踱著四方步，兩耳左右搖晃，頗令人喜愛。咚咚與晶晶給家中帶來不少歡樂與喜氣。為應付家中小孩逐漸成長，所需空間日益不足，父親決定在後院蓋三間新屋，剷除了龍眼樹、文旦樹，隨著土水師的鏝刀飛舞，房屋逐漸成形。上樑日，師傅給樑綁上紅布，焚香點燃炮竹，祈求平安吉祥。
主屋後門有座三層臺階，連接院落與新屋。平時兩隻狗搖著頭，用牠們矮短的四足跑跳於臺階上，穿梭在兩屋間。一日，夕陽剛落下，四周光線頓減，後院內空無一人，只聽見有狗叫聲，小弟看見咚與晶一前一後，對著水泥門檻的排水洞狂吠，他正要打開紗門進屋，須臾間，洞內竄出一隻黑白相間的蛇，怒張著頸部的傘摺，發出嘶嘶聲。小弟立刻倒退好幾步，隨即打開庭院中的照明，此時兩隻小狗仍不斷地朝蛇猛吠，最後逼著那條蛇沿壁緣爬出院落外。
父親在隔壁菜園中，靠著牆角築起兔窩，養了數隻白兔，割草餵食清理糞便，成了我的份內事。夏日炎炎的午後，我在魚池邊榕樹上自搭的木板床上小憩，突聞兔籠中一陣騷動，我由綠蔭中穿出，兩手抱著樹幹，足趾踏入用刀砍出的階梯，下到地面。遠遠望去，有條數尺長的蛇，緩緩地進入兔籠中，怕蛇咬傷兔，我趕到籠邊，蛇快速地竄出籠外，爬上一旁的高牆。我隨手撿起一塊石頭，盲目地朝向蛇丟去，意外打中蛇的頭部，蛇身扭曲頹然落下。我隨即大聲求援，父親的駕駛兵隨即趕到，看了看說，這條蛇是無毒的臭青母，他撿起了蛇，用一條繩索，拴緊了蛇頭，吊在葡萄架上，取刀將蛇腹剖開，清除了內臟，拿出蛇膽，給三妹吞下，一面說，這東西可以消火去毒。隔天，她頭上腫脹流膿的癤子，神奇的消失不見了。
日本宿舍的圍牆以咕咾石砌成，每兩公尺一跨距，間隔處有城垛狀的突起，高度不過一人。父親接手後，把間距中的木條拆除，所有空隙均以紅磚砌滿，並加高至2.5公尺，不僅如此，還在磚牆上方堆砌了碎酒瓶玻璃片，棕色綠色白色，沿著家的外牆繞了一圈，似是一條色彩奇異的怪物。午後燠熱剛過，隔壁鄰居玩伴，在牆外打了唿哨，意思說有事要談，我們坐在廢棄的磨米石臼上，正在言語間，一隻石龍子，身上披著淺棕色的鱗片，閃著耀眼的金光，穿梭玻璃碎片間，伸出淺紅的舌頭，吞食排成一列的螞蟻；我隨手拿了一顆小圓石，朝牆上丟去，不偏不倚打中牠的頸後，石龍子瞬間翻落牆下，一動也不動。
前院裡的亞歷山大椰子樹，分岔的葉片中央，麻雀啣著草飛進飛出，每天嘰嘰喳喳的，不久築好了窩，隔一段時間後，我豎起長長的竹竿，對著鳥窩亂捅一番，幾粒棕色斑點的鳥蛋碎裂在地，幾隻黃嘴幼雛也掉了下來，我興沖沖地拿著鞋盒充作鳥窩，用米水餵養牠們，雛鳥不吃不喝，不出幾天，拉了幾坨屎死了。
當年村裡的玩伴流行以彈弓打鳥，每個人拿著自製的彈弓炫耀，材料來自Y型樹椏，廢棄自行車內胎及舊鞋子。有晚，一群眼尖手快的玩伴，打著手電筒往上照向我家院落中的龍眼樹，一束白光在樹叢間游移，只聽嗖的一聲，某人的彈弓射出石子，一隻被打中受傷的鳥掉落在地上。
菜園邊池塘的水滿了，父親放養了吳郭魚。起初，看到母魚口中吐出魚卵或魚苗，懷疑這魚兇殘，以自己的後代為食；又聽說吳郭魚以屎為生，日後才知，都是誤會。雌吳郭魚在育幼期間，寧願自己餓肚子，也要將魚苗保護於口腔中，而動物糞尿熟化後排入水中，有助於培育水中天然的魚食。
那時的釣竿很拙樸，一根竹子綁上魚線浮標鉛球，再繫牢兩個魚鉤，我挖土掏出紅蚯蚓，用手捏成數截，穿過魚鉤，就能釣魚。清晨黃昏是最佳時刻，別想在中午釣魚，釣到的機會很少。隨著時間增長，我的釣魚技術越來越純熟，並摸索出釣大魚的方法。我把浮標往魚線上方拉，讓魚餌沉入較深的水域，慢慢的左右移動釣竿，使餌看起來像隻活動的蠕蟲，大魚忙著在池底築巢產卵交配，肚子正餓著哩。
秋意漸濃，金黃稻穗隨風搖曳，池塘水面一天天下降，父親說，再過數日就可以收魚了。在父親的吆喝下，家人朋友鄰居，每個人拿著簸箕，踏入爛泥，一個在前趕魚入箕，另個將魚倒入鋁盆。橫躺在淺水中的魚，拍著尾鰭想逃回水中，不時濺起的點點污泥，噴灑在每個人笑鬧的臉上。鄰居們用一束乾草結繩，穿過鰓蓋魚嘴，串成一圈魚的項鍊，拎在手上，心滿意足地歸去。魚獲多了，母親命我刮鱗去鰓移除內臟，最後抹上鹽巴，吊掛在東北風吹拂處陰乾。酥炸鹹魚乾成了我便當裡的佳餚。
池塘終至乾涸龜裂，時序悄然的走著，院落裡的生靈，魚鳥蛇兔雞狗，隨著村子改建，逐一消逝。
眷村雜誌 2022.0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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