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醫學生身份踏入醫院大門時，醫院評鑑已行之有年。碰上三年一度的盛事，總醫師拿了一疊教學記錄單要我們簽名。「學長，這張還沒寫會議內容耶。」「喔，等一下叫 intern寫。」「 88年 5月……那時候我還沒來醫院啊。」「沒關係啦，誰會對那麼仔細。」
到了評鑑前一兩週公布委員來訪日期，委員真面目則是當天才揭曉，我滿心期待親睹德高望重前輩的機會，評鑑前日，總醫師卻通知見習醫師放假兩天：「你們對醫院不熟，若遇委員，恐有不得體回答。」
下一輪醫院評鑑來臨，我已是住院醫師。年初醫院便成立病歷督察小組，催繳逾期未完成病歷，核對書寫項目是否完全，於是我必須經常草草結束對病人的診視，以積攢足夠的時間來處理文書；進入評鑑季，全院醫師不許請連假；到了評鑑月，院長約談科主任、科主任約談主治醫師，核對證照效期，模擬委員質詢；評鑑週即如聯考倒數日，全院上下齊背誦醫院願景使命，不知哪兒傳來的風聲說可能會抽問負責清潔工作的阿嫂，她們很緊張，一手拖把一手小抄，就怕誤了評鑑大事被炒魷魚。
醫師的大事不只全院評鑑，分科也有各自檢覈，這對科主任與住院醫師造成的壓力更甚於醫院評鑑，我在家醫科與安寧病房都躬逢其盛。受訓的家醫科紀律嚴謹，教學會議每週按時舉行，出席醫師當天簽名，記錄由學術總醫師統籌收集，科評鑑前再一式多份影印備查：診間、辦公室，本院、分院……委員走到哪兒都可能想翻閱。曾有院內高層來視察準備進度時提醒：某幾次會議參與人數偏少，請醫師補簽名。我們解釋有些住院醫師在別科訓練不能回來開會，高層說：電腦裡不是都有 powerpoint檔嗎？請他們看過便視同出席。
自從有了電腦，病歷記錄轉化為一篇篇制式文稿，按幾個特殊鍵，流瀉出一大串住院摘要，指尖輕彈年紀、性別、腫瘤尺寸即可；慢性病人回診記錄千篇一律，有人連續半年血壓都是 138/79。評鑑對病歷書寫要求甚高，決不容許複製模式橫行，解鈴還須繫鈴者，醫院電腦增添新功能，若貼上前次記錄隻字未改，則無法存檔，不過電腦高一尺人腦高一丈， 3改成 three，紅腫熱痛變熱痛紅腫，一天抽半包菸換算兩天抽一包菸， enter。
電腦尚可虛擬實境。評鑑規定醫師須接受在職教育，醫院便廣開 e-learning課程，附考題若干。很多醫師登入後讓電腦自言自語上課，視線則隨新開視窗閒晃，院方發現有人測驗不及格，特許再考一次，以免因通過比例低影響評鑑分數。到了評鑑前夕，由於必修的 e-learning課程比病人還多，未完成者眾，院方終於寄送考題與答案，並且不限作答次數，望大家牽成，拜託拜託。
多年下來，評鑑虛浮表象與造假亂象已見怪不怪，卻難平心靜氣與之同流。有陣子我自醫院出走，重返校園，遇上大學評鑑。系所秘書報告：方圓二十公里內書店檔案夾缺貨，被附近另所大學採購一空。後來至安養院探視長輩，發現養護機構亦有評鑑制度，負責人抱怨規範條文繁冗甚且互相矛盾──要求機構建築符合居家設計，讓住民感受家的溫暖，又明示床沿必須加上欄杆防止老人跌跤，「哪個家的床裝鐵條圍住？不然撥經費給我們做原木床欄啊。」我見到牆上有張出家師父與幾位老人合照，「喔，那是師父來關心我們家的阿公阿媽啦，每次來都要拍照存證，帶回去作寺廟評鑑的審查資料。」
不曉得其他領域評鑑效用如何？但以提升醫療品質為口號的醫院評鑑，確實剝奪了醫生好好看病人的時間與精力。誠懇建議，意外事故無可避免便罷，假若是長年病痛或不緊急的手術，切莫於醫院評鑑前就診。
說到底，評鑑居然對病患沒有一絲裨益嗎？我想還是有的。某回，醫院大手筆購入液晶螢幕，邀集各科主任製作了十多部衛教片，於大廳及各候診區鎮日輪播。評鑑結束當晚我值班，聽見久違的「飛龍在天」主題曲，一位照顧過的阿伯見我走近，笑呵呵向我招手：換這台電視清楚多了，你看……
─中華副刊201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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