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擅長藏東西,他唯一不藏的,是犀利言詞和嚴肅的臉色。他愛訓斥人,話鋒如刀,依稀隨時給了自己一個司令台,我有時覺得自己是住在軍營,而非家裡;只有當父親被我們發現偷藏物品、說話吞吐結巴時,我才覺得這位司令官並非高不可攀,有了點情味。原來,一個擅長發號施令者,也有辭不達意的瞬間,不因他老愛拉長的面孔,讓家裡只剩下冬天。嚴肅的父親因為愛藏、亂藏,反而讓我看見更多不同於他平常嚴肅模樣的神情。
當全家出遠門、東西不在眼前時,父親更會設法藏物。他聽說即使櫃子上鎖,高明的小偷仍有工具可以撬開鎖頭,於是他用好幾層紙袋,細心地裹覆現金與存褶,最外層再包上密封袋,乍看之下,貌似真空包裝的薄肉片,然後放入印表機炭粉匣中。他把印章、金飾塞進已洗到褪色的襪子內,然後鎖上衣櫃,認為小偷不會想到貼身衣襪裡藏有珍貴物品。所有櫃子鑰匙,則用多層保鮮膜包覆好,放在辭典空匣中。物品藏得緊密,他才能放心出門,彷彿藏得好,它們都近在眼前。
我家曾經遭了幾次小偷,損失不少,父親為此傷透腦筋,除了加裝監視錄影機,他常不斷想像偷兒如何持利剪裁斷鐵窗,怎麼拿千斤頂移動門縫,然後拐進家裡,確認家中空無一人,大膽開燈,翻抽屜、掀衣櫃。父親模擬整套沙場攻防戰,詢問我們該如何防範。有次小偷無功而返,我們返家時,看見屋子被翻箱倒篋,餐廳地板還留有一灘便溺,據說此法是竊賊一無所獲時,得在屋內留點「東西」,才能將霉運留下,到下一家偷竊時才會豐收。母親暴怒,喝令全家一起刷地,父親反而得意自己在這一回合獲勝。父親的「藏」,是一場跟小偷的拼搏,只是小偷不知何處人也,敵暗我明,父親只能採取「守勢」。
父親藏錢的祕密基地有多處,我只知其二──一是鎖在櫃子;另一是藏在壁上空插座的塑膠片後面。後者是我和弟弟互投軟式棒球時,球不慎擦撞插座塑膠片而無意發現;此事我們沒讓父親知道,他只是疑惑,為何我和弟弟時常交換玩味眼神偷笑,是否隱瞞學校惹的禍事。
父親的藏,在我眼中,是讓家裡顯得擁擠零亂的「堆」,但造訪的客人,都稱讚我家乾淨寛亮,殊不知家中只有客廳如樣品屋般潔淨明朗。走過客廳連接廚房的短小通道,彷彿穿越時空,周圍明亮色澤漸暗為昏黃,房間角落及樓梯每層台階,放置好幾個紙箱,箱口用寬版膠袋封起。有次母親請撿拾垃圾的伯伯前來載運這些紙箱,發現有些箱裡累累堆放著發黃報紙,定睛一瞧,偶有令人尖叫的白色蠹蟲,有些紙張還夾雜鄉下外婆寄來的蔥蒜青菜,飄散發霉微腥的腐味;原來父親將包綑青菜的報紙撢掉灰塵後,摺好,又放入紙箱裡。箱子堆放已久,四周已爬著青斑,長出白色棉球狀菌絲,混雜紙墨味及黴菌味,讓人恍似闖進廢墟。
有些紙箱藏了多盒未用過的瓷盤,這些瓷盤用紙張層層包覆,紙已泛黃,可知盤子已放了好些年,箱內角落結著蜘蛛網,如果網子也有年輪,至今也好幾圈了。這些瓷盤,母親捨不得丟,說過年時,可用新盤子增添新氣象。我們拆除包覆的報紙,映入眼前是盤子邊緣鑲了一圈金線花邊,盤底是紅色篆體字,印上「萬壽無疆」,透著民國初年復古風。
有些紙箱存放嬌生牌嬰兒乳液、員工年終抽獎的小台果汁機、百年老字號紙盒裝的保濟丸、菜瓜布、幾打七、八十年代著名的彎彎香皂。父親或許遺忘了這些物品,又或許物品也遺忘了自己,只有當我們姊弟好奇地塗抹乳液,皮膚腫癢起了一粒粒紅疹,才意識到乳液已老得超過保存期限。
一樓到二樓的階梯,有個轉彎大平臺,我有時藏身在此,偷聽父母何時會上樓偵查小孩唸書是否認真,後來此地被三個雙手合抱大小的鐵鍋佔據。我常被這幾支鍋子的黑色手把戳到,有次大著膽子請父親挪動位置,父親先沉下臉,斥責我走路莽撞,繼而述說鐵鍋炒菜不沾的功效,辯稱廚房擺不下,放在這個平臺,好放好拿,但我從來沒在瓦斯爐上看過這些鐵鍋。
父母每隔一陣子,就會為了藏放物的「去」「留」大吵,他們爭執的重點,常聚焦在佔地面積最廣、不論是散放或裝箱的報紙。當時報紙是送報生投遞在每家每戶的信箱口,即使有人先出門上學,家裡不成文的規定是,第一個拿報、看報的人得是父親,好像是某種儀式的開場。報紙中間常夾有一兩張滑亮、彩色的廣告宣傳單,父親會收集起來,摺成回收紙盒。報紙看完,得依照原來版面順序排好,再放到大門旁的鞋櫃上頭,累積多份,再放入階梯。父親每天都如此固定,攤開、摺疊報紙、回收,開啟固定的日常。
父親藏放物品的地點,從外部環境往自己臥室聚攏。他聽膩了母親的叨唸,將有些物品慢慢地移藏在主臥室眠床腳下,──刮痕斑駁的內鍋、手把斷裂的湯鍋、新衣或禮品包裝袋、傳統相機底片盒、火柴盒、已堆滿好幾打的衛生紙、喜餅鐵盒……,我常覺得臥室如同倉庫,有舊物堆積、空氣不流通的霉味。偶爾父親將穿壞的拖鞋收納在床下,許久後,當腳上的拖鞋又壞了一隻,就去床下搜尋是否有完好的另一隻鞋。
我剛生下女兒時,父親快古稀,喜獲外孫女的他,雀躍地送我一套藏了幾十年的嬰兒連身衣,粉紅棉布已褪得成灰粉色,衣上頑皮豹圖案仍未褪色。父親說,這件衣服是我小時只穿過幾次,因為弟弟無法接手,父親又捨不得丟,一直妥善地保存在衣櫥裡。我為難地看著那件樣式、剪裁、色澤已過時的衣服,不忍忤逆父親的好意,只好收下。之後當我回娘家、想討父親歡心時,便勉強讓女兒穿個兩三回。父親連連點頭,直說衣服好看不褪流行,還誇讚自己明智,沒捨得扔衣物。
近幾年,父親罹患胃潰瘍,藏的物品包括食物。被規定得少量多餐、且不能吃甜食的他,開始藏餅乾糖果。他藏過床墊下、枕間、桌子抽屜、書本內頁、衣兜、口袋,我們常上演諜對諜。我玩笑似地向母親建議是否養條狗,嗅聞食物的藏匿處,母親還認真地去詢問當警察的朋友,警調單位如何訓練緝毒犬,事後被父親嚴重抗議而作罷。不過這倒讓我聯想到父親的堆物癖,有點類似輕微毒癮,先是全身閃躲、掩人耳目,被發現時全身微抖,喝令不許堆放時,又全身難受。
我愛乾淨,有時會強硬收拾這堆貯藏物,因而惹怒父親。有次父親胃又不舒服,冰箱潰瘍藥已吃完,母親拿一帖處方箋,叫我到藥局買,胃揪成一團無法起身的父親喚我到跟前,說二樓床頭櫃抽屜有備用藥。我上樓翻找,入眼的是兩罐年代久遠,黑褐色罐身有「黑矸標」浮水印字體的驚風散,這是幼年我吐奶時必吃的藥,至今仍記得它的廣告詞:「囝仔著驚嘛嘛號,吐奶剉青屎,請認明這罐…。」再繼續翻找,有拆封過已剩一點點的眼藥膏、水,蜂蜜狀色澤的「友露安」牌感冒藥水;父親此刻需要的腸胃藥膠囊,已過期半年,藥粉則因過了保存期限,受潮地黏附在藥包內側,藥包外隱隱透出濕氣。
太浪費醫療資源了。我儘可能禮貌地向父親抗議,責備他的不應該,──不該囤放藥品,不該吃過期藥物;父親辯稱任意丟棄藥品,會污染環境;當我建議送回附近藥局回收時,他又捨不得,說藥物即使過期,有病痛時仍可救急,還可以寬緩沒藥時心下的不安。父親對我說句重話;他自己出錢買藥,我是否干涉太多?
但父親的藏,已是一種心病了。母親看到我的懊惱,說,她也曾試著戒除父親貯物的習慣,但兩人結褵四十年來,父親依然改變不了。父親小學以前是日據時代,祖父是佃農,種稻米與蔥,售米價格需經過地主、經營商、日本會社盤剝,扣除利潤後,生活相當困苦,三餐是以稀飯度日。父親天天赤腳上學,鞋子通常是吊在肩頭,一路帶去學校,放學再帶回家裡。衣料是粗布,布上的灰色是用泥土自行染色。父親家有台腳踏車,舊的內胎一補再補,不堪修補時,就以草繩代替內胎,所以父親習慣精打細算,藏物品對他而言,與其說是捨不得丟,不如說他內在的需求是為了生存下去潛意識的驅使。我些微了解父親堆積物品的背後因素,是讓自己對生活有種不虞匱乏的安全感。
一直不願意隨我們看網路電子報的父親,至今仍是每天清晨到信箱拿報紙。某天,父親閱報結束,拿著報紙,躡手躡腳旋開臥室門,見我從樓上下來,如做錯事一般,趕緊將把報紙隱在身後,「想拿回房間看……」;我正要出口怎麼又亂堆東西,想起母親的話,看著眼前的他目光如此狐欵不安,我故作無事轉身下樓,給予父親一方自在的堆藏天地。
幼獅文藝2019年 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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