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點多。天色迷濛,像一張灰白陰沉的臉。我在森冷的臉色中赴約。
睡前設定了兩個鬧鈴。護理說了,絕對不能遲到。
整夜躺在惶惶然恍惚睡醒之際,夢境的邊緣。思緒紛雜洶湧,心裡有好多疑問,夾纏著說不清是抗拒還是屈服的焦慮和恐懼。
連日來,慌亂無助的感覺,無時不刻嚙咬著我。
我在一種不敢置信、不願相信,反反覆覆自我提問、自我質疑的絕望裡。
我不斷回想著:漫長的候診時光中,終於輪到了我。我的心情輕快,縱然身體飽受各種不適孕症折磨,因為懷中有著期待和盼望,滿心喜悅推門走入超音波室。
我以為這一次如同上一次,醫檢師以滑鼠游標拉出尺規量測,推估周數、生長曲線。螢幕上閃爍的小星點如子宮內的座標,她會播放出小鼓槌擊咚咚咚的細密聲響,作為時空中的背景音效,說這是小寶寶的心跳。
可是這次,她翻了翻我的病歷,超音波探頭一再滑移壓按,尋找角度。或偏斜或側傾,再三再四。而後她說,寶寶沒心跳了。
話語極輕。輕得讓人不確定那是不是在對我說話。
我問,什麼意思?她又說了一次,胎兒應該是沒心跳了。
我沒聽錯。但會是哪個環節出了錯?怎麼會這樣?先前不是還正常,到底是為什麼?
對於檢查結果,我焦急得想平反,腦海中直覺反射出一連串疑問。思緒混亂,我不知道該向誰討問,憑空消失了的胎兒心跳。
妳問醫生吧。醫檢師列印出超音波影像。如炭筆描繪的胚胎形體,透過顯影,還那麼具象地存在。可是那竟然已經是靜止的死亡狀態嗎?
我心裡滿溢著不知如何應對的恐慌。我不知道自己正經歷著什麼,不知道聽聞訊息的上一刻,這一刻,下一刻的我,本質上有什麼不同?
多麼悲傷,我竟無知無感。不知道在我體內的小宇宙,那已然形成的星體,何時失去光燄,又為什麼會這樣?
像是世界上所有消逝不再的事物。追究因由,也無可轉圜。無論接不接受,相不相信,能不能承受,就算閉起眼睛,殘酷現實還是擺在面前。帶著暈眩感推開超音波室木門。也許就是從這一刻開始,一切都不同了。
我從一個正孕育著胎兒的孕婦,突然成為必須盡快處置腹中死胎的病人。
生命的奧妙,不僅在於生,也在於死。追問為什麼,無濟於事。醫學的探測、解釋,有其極限,好端端地平白無故,不見得都有因由,僅能視之為天意難測。
醫師說,死胎要盡快取出。不盡快取出,會對母體不利。
我還想為失去心跳的胎兒申訴,想懇求追問有沒有一絲誤判、一線生機的可能。我還想著胎兒怎樣可以繼續長大,怎樣可以活,可是,怎麼一輪到我看檢查報告,坐下來問診的寶貴時間裡,我必須立刻決定的,是預約時段取出死胎,為來不及誕生的胎兒送終。
醫師說,這不罕見。物競天擇。胚胎發育不全,自然淘汰。
我不知道這是一種安慰,還是客觀事實描述。他的話音,平淡而不帶情感。
我提出請求,明知道儀器探測誤判、改判的機率很低,即使複查多此一舉,是無謂的掙扎,但我總覺得,應該還可以做些什麼吧?我還可以做些什麼呢?我想為彼此緊密依存的緣分,再爭取一些緩衝時間,爭取再次確認的機會。
護理師說,妳當天一早來,我們會進行詳細的評估檢查。確認胎兒狀態和子宮環境後,才會進行全身麻醉手術。
她說著時,已經按了下一位候診者的燈號。她說,外面稍候。像這是常規的標準程序,是門診輸送帶、流程中,一向如此對應的環節。不容我繼續遲疑、傷感、商議。
返家後,我常不自覺雙手輕撫著肚腹。想起懷孕之初,因為反胃、嘔吐、胃酸逆流、喉痛聲啞……各種孕症造成渾身不舒服的食欲不振、憔悴消瘦。
懷胎三個月,我的體重比孕前還輕,小腹平坦,不像孕婦模樣。
因為外顯孕症、產檢探測,我才確信體內有個成長中的小生命。而今,各種不適症狀並沒有憑空消失,胎兒卻探測不到心跳了。我輕撫著肚腹,想像我的血液、養分仍輸送至胎盤,傳遞給胎兒嗎?我的體溫仍溫暖著他已不跳動的心房嗎?
漫無邊際想像著,不時以各種關鍵字查找網路,想知道天涯海角某一處,可能有誰也經歷了類似的痛苦。
絕不能遲到的這一天。超音波室人員仔細查驗、量測、拍照、登記,獲取各項所需資訊。他只是沉默操作器械,熟練而專注。沒有隨口透露任何訊息,沒有從天而降的奇蹟,沒有被翻轉的結局,沒有意外與驚喜。我聽見空調細微顫動的嗚嗚低頻。
在告別的河道上,安靜看著螢幕裡的檢測顯影。看醫檢師按著按鈕、輸入資料,變換角度畫面。一切彷彿都是流程中的一環。
當我進入流程中,護理師帶著我填寫麻醉同意書、手術同意書,換上手術衣。因為懷孕,感冒了不敢吃藥,咳得很厲害。「這樣咳嗽,全身麻醉會有風險。」護理師幫我注射了止咳用的針劑。
我在麻藥輸液中睡去,在疲憊昏沉中醒來。像獨自穿行過一條幽深的甬道,像做了一個空白的夢。醒來時心跳得厲害,冷汗涔流,卻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一件事情完結了嗎?胎兒離了母體,如樣本被盛裝在玻璃瓶子裡嗎?或者,被器械或抽吸或刮搔而下,混雜著我的血與他的肉,子宮壁與胎盤、胎兒的細胞組織,成為醫療廢棄物?我不忍心細想。
我不忍心細想的,又何止是體內取出的死胎呢?
生命的一來一去,因緣和合而生,緣散而滅。我常常想起那個無緣誕生的胎兒,想起我們短暫交疊的命運。想起我的傷感困頓,那不知面貌的胎兒,模糊的血肉之軀。
娑婆有情,他是無常的示現。我在因緣生滅的河道上,凝眸回望,與他告別。
浮報副刊2022.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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