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個沉默的人。對外人也許是基於不信任,對家人則實在因為不了解。
對外人的不信任是因為祖父被設局詐賭而負債累累。祖父病逝後,親族非但不依他的臨終囑託,反而落井下石,比外人欺凌更甚,讓父親對人性的貪婪與無情徹底心寒;而對家人的不了解則是因他上遠洋漁船在外,錯失小孩子的成長、妻子的青春與盛年。因此他一雙清亮的眼睛總是在觀察,但緘默如石。
圖◎王孟婷
行動本身就是他的無聲語言
我們鮮有和父親長時間相處的機會,即使他輪休在家,四姊弟得上學,假日也忙著做功課,他則躺在客廳沙發看電視,偶爾瞄一眼我們,有如家具一般的存在。記憶中,從小到大相處最久的一次,竟是我已將北上就讀大學的時候。
父親剛好輪休在家,報到那天,清晨三、四點他幫忙搬行李上車,載我北上。我一路清醒,離家的情緒,既興奮期待又惶恐,而父親只是靜靜地駕駛。那時,他的頭髮尚未霜白,原本頎長的身材,因長期被狹仄的船艙與生活的重擔同時沉壓,顯得有些佝僂。而習慣掌舵的手握著小小的方向盤,顯得輕鬆自如,甚至看起來漫不經心。我在後座,從後視鏡偷覷,父親臉部的輪廓很深,大眼濃眉,眼神銳利。他雙眉緊鎖,似乎思索著什麼,每隔一段時間便搖下車窗抽菸,看神色,口中彷彿含著斟酌許久的叮嚀,但他終究把它化為縷縷煙霧,全吐向窗外。車內的沉默拉得細細長長,綿亙了三百多公里。
那時我已經了解,他做的遠比說的多,行動本身就是他的無聲語言,其中又充滿隱喻,我只能不斷揣摩,尋思其中種種意涵,卻也懷疑能否確切掌握他的想法。
不知父親是否到過台北,他憑著在一片汪洋中尋找航道的能力,沒有搖下車窗問路,在城市車流沛沛的清晨,準確地把我送抵目的地。等我在宿舍安置妥當,他終究還是沒說什麼便離開。以往他出遠洋時,都是我們向他告別,如今,輪到他送走第一個離家的孩子,不知心中如何慨想?不知是否因為時間大幅跳躍,我們的成長片段像蒙太奇的電影般,讓他驚詫又陌生,而致無語?
姊弟們年齡漸長,讀書、工作、成家,直到有些歷練之後才漸漸懂得如何引起父親的話題,也才省悟父親是喜歡聊天的,只是長久以來,因為他的寡言嚴肅,遂習慣於讓電視聲音或生活瑣事填滿所有家人團聚的時刻,許多話也就無縫隙可鑽出了。
有次和先生開車載父親去購物,經過台南青年路、衛民街、忠義路,先生回憶起他高中時上下學路線、假日到學校看書打球、和同學在哪裡打混的情景。沒料到一向靜靜聆聽的父親突然接口說:「我小時候也是在這裡混的。」
我和先生迅速交換了驚詫又生趣的眼神。既然父親起了頭,就順勢引出父親更多的回憶。原來他雖成績不好還是考進了初中,租房子在外,而且常常翻牆蹺課去彈子房、看電影、養賽鴿、打架,落得留級一年,還差點畢不了業。
先生一直覺得父親難以親近,這次他才稍稍了解父親的另一面,更發現父親的主動參與談話,是表達關係密切與信任的方式。父親這段年少經歷我也是首次聽聞,難以想像一向威權的父親,竟然曾經是個不良子弟。難怪對我們青春期時的狂飆行為,他總是一副饒有興味的神情,那是羼雜著理解,甚至帶點同情的寬容,畢竟我們自以為的叛逆,還遠遠比不上當年的他。但他又是如何從桀驁不馴、行為放蕩,轉而願意拘限在一艘遠洋漁船上飄流?是祖父的債務太過沉重,讓他只能選擇這種苦悶卻收入較豐的工作?抑是以海上的飄泊來延續年輕時在陸地上的浪遊?或許父親以往的緘默,是因為有太多命運的轉折,與人生的起起落落需要去思索。
小小車廂中播放著人生
那天的同車彷彿開啟了一個閘門,話題自此源源湧現。此後出遊,車內小小空間彷彿是個聊天室、人生劇場,在家仍沉默如昔的父親一坐上副駕駛座,在我拋出話題後,便開始興致勃勃地帶我們回到他的過往。車外流逝的是一幕幕的風景,車內流轉的是父親的一段段人生,以濃縮劇情的方式,又像似快轉,在這小小車廂中播放。對我們的提問,他的回答雖然有時簡短、有時需要停下來思索,但談興一直高昂。他聊青少年時期的嬉遊、入伍後逃過兵、看英文說明書便可以自行組裝留聲機,還有海上捕撈作業情形、滿載的漁船已接近陸地時卻觸礁,只得跳船,損失慘重……父親的記憶力好,有時我自己都忘記曾問過的事,他會提醒我,但也不介意再重說一次,並且增添些細節。我漸漸發覺父親較擅長回答問題,不擅長發問。也許是因為他已長期觀察每個人,有了自己的見解,可以問,也可以不問。
幾年下來,父親不再沿途精神奕奕地聊天,常常聊著聊著,便打起盹來。而話題漸漸地由過去轉為現在,例如一些親友的老病與凋零、他與母親的就醫狀況,母親不穩定的情緒……他開始會以商量的語氣詢問我。但他那語氣中的不確定,竟沒讓我察覺他已經對生活有點力不從心。
後來,父親大腿的脂肪瘤動手術,我擔心外籍看護無法同時照料術後的父親和躁鬱又輕微失智的母親,因此請假回家幾日。母親的狀況極糟,因曾經輕微中風、脊椎側彎,平衡感失調,雙腿漸趨無力,若沒有人攙扶著走路便會跌倒,而且時常喊著頭痛、失眠。為此,父親只要打聽哪裡有高明的醫生,便載母親去就診。並且將一樓的客廳、廚房、浴室等全鋪滿加厚的塑膠墊。饒是如此,母親還是常摔倒碰撞。她每天頻繁地打電話向親友訴說父親的不是,父親一再制止,母親更惱怒,並趁著父親、看護不注意的時候,自行起身到電話旁,因此更常摔得鼻青臉腫。
父親傷口拆線後的隔天,我要北上,他堅持開車送我去搭高鐵。在車上,我禁不住問父親:「你怎麼受得了?」父親立刻就明白我突兀問話所指何事,他平淡地說:「有時候也會受不了,搧她耳光。」我並不訝異父親會出手,他個性一向暴烈,我們姊弟從小就畏懼父親的巴掌。他是如何吞嚥母親對他的精神撕扯,而終於忍不住爆發的?父親是因愧疚自己長年不在家而忍受嗎?想來,他和母親聚少離多,二人一直沒能磨合彼此的稜角,等到兒女紛紛在外工作、婚嫁離家,只剩他們日日相對,於是再也沒有任何緩衝與轉圜,一對年老的夫妻就不停翻著年輕時的舊帳,纏夾不清。
曾聽姊姊透露,父親幾次在電話中說起母親,氣得掉淚。我從未見過父親掉淚。他的頭髮早已花白了,眼光也不再炯亮,幾年前攝護腺癌開刀後體力便逐漸走下坡,盛夏時也穿著長袖長褲,以遮掩太過細瘦的手臂雙腿,腹部因肝腎的多囊腫而隆起,腎功能差,腳經常浮腫著。但為了不想麻煩我們,而刻意撐出健康的表象。因為習慣南部的生活而不願隨子女北上,並且,所申請的外籍看護因初次來到台灣,語言不通、經驗不足,還是得靠他打點。
我為此不斷地自問:可以再做些什麼?母親會不會有起色,或者更惡化?父親還能支撐多久……
前年元旦後一週,父親出車禍,進加護病房二十餘日。其間病情一度好轉,欣喜之餘,我們還聽從醫生建議,讓父親裝上心臟血管支架,解決長期以來的隱憂。不料轉到普通病房才二日,又因呼吸困難、血液含氧量低而再度插管,重進加護病房。最後在春節前夕過世,來不及度過八十歲生日。
最後一次和父親同車,是去台南火葬場接骨灰罈之後。
原本超過一百七十五公分的父親只剩一堆細碎的骨骸,骨灰罈由弟弟抱著,姪兒捧著簇新牌位。我們送他進靈骨塔,和祖父母團聚一起。
路上,我沒忘記在心裡提醒他:要上快速道路了、要過橋了……而,車內,一片空洞的寂靜,父親的骨灰罈緘默,我們也緘默著。●
自由副刊2018.0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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