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書:王盛弘《雪佛》(馬可孛羅出版)
二○二二年春夏,《雪佛》出版,男團選秀節目《原子少年》風風火火,見面會門票秒殺,戶外活動。製作人說,台灣已經很久沒有如此高昂的偶像風潮。
選秀少年們,受訪談到自己的心路歷程。因節目大紅的林佳辰,當了好幾年的練習生,本打算放棄改考公職,人山人海受同伴鼓勵決定再試一次,他對著鏡頭說,還好有衝這一次。成功出道的高胥崴,激動落淚:我家人說追夢是有錢人的事,但我就是不甘心……
這時候翻開《雪佛》,彷彿也看到一位「原子少年」。全書共分兩輯,輯一是少年一路成長遷移的回憶,輯二則是少年與作家琦君長久的通信紀錄。王盛弘書寫年代儘管與鏡頭前的少年不同,但對未來一樣的徬徨連結了情緒網絡。書中文字,是王盛弘在鏡頭前,訴說夢想似夢非夢腳步行前往後的魔術時光。失敗了聯考,從彰化鄉下來到了台北,城市沒有風光燦爛,反是促狹骯髒的租賃房間,是南陽街汗味蒸騰的百人教室,還有在貧窮的限制裡,一點點偷得的視聽娛樂。
少年們載歌載舞,絢麗舞台追夢熱鬧,而王盛弘一條文學路走得安靜。這是文學的特質,也是被「乖孩子」箍緊的性格使然。他的鏡頭靜謐且孤獨:一個少年趴在桌上,振筆疾書六百字稿紙或筆記本,他的歌舞是若輕若重的鉤撇捺,是紙張被精心刻畫的模樣與聲響。
《雪佛》裡的「少年氣」很吸引人,正是這樣的少年氣,讓專注過去的散文充滿「未來感」。聖艾修伯里說:「對於未來,你的任務不是預見它,而是實現它。」這勵志話語其實將未來分成為兩個層次,想像與完成,包含兩種不同的「觀望」形式。以回顧之姿描述未來,層次轉為衝突,形成的「影」是虛也是實,「像」是過去的無限延伸,也是未來的自體繁衍。
因此,寫作終能超脫舊時線性時空,大剌剌把玩起過去害怕一碰就碎的生命狀態。《雪佛》裡王盛弘常會虛構情節,但這無關長久以來散文真假的爭論,而是作者在人生的視角裡全知了,暫時脫離未來的恐懼,此時他不是《飛進未來》的少年突然長大,而是長大的少年突然變小,自在創造沒有發生的期待場景。你若堅持沒發生就不算未來,王盛弘對記憶的解釋或許就是交代,少年般任性口吻說著,我的記憶我說了算。
少年們在節目裡成團跳舞變換隊形,將空間玩成遊戲。《雪佛》裡來來去去許多人,王盛弘與他們也像組團,在互動的時間裡,任由人生編舞流轉隊形。《雪佛》裡的舞台多不亮麗,卻有力,那是活生生的日子情境,就算蹲著趴著也咬牙算數節拍。在重考班在大學租屋處在部隊裡,旁人存在如切面,不求聚不求散,是人際最真的本質。畢竟舞台上整齊劃一的刀群舞不是生活常態,《雪佛》記錄的是岔出與失衡,必要帶點殘酷與荒謬,惘然是生命最不美的美感。
在散文的技巧上,《雪佛》的結尾讓我想起選秀節目的專有名詞:「Ending妖精」,指的是一首歌的最後畫面,往往停格在一張有懾人氣勢的臉龐上。這張臉這個表情,便成為歌舞的記憶。《雪佛》裡,王盛弘總能替文章找到一張適切的臉,一個抒情的表情,那可能是〈阿魯巴〉裡被梅杜莎拋棄,石化在黑暗裡的身體,或是〈厭貓〉裡突然出現的借居男子如風似貓地離去,亦是〈甜蜜蜜〉裡在慶祝中突然落下的眼淚與笑容。
但在技巧之外,全書最動人表情,我想仍在輯二,在王盛弘與琦君的書信交流之間。一封封信跨海來回,是王盛弘少年茁壯年少的時間刻度。二十年後兩人終於見面,就算不確定生病的琦君是否還記得面前這寫信的少年,她仍說一句「王盛弘啊」,那喊念的神情光是想像,都教人深刻地雕在心底。
聯合副刊2022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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