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親農耕生活留下來的農具,現在堆積在農具間就像一堆鏽鐵廢材。當勞作停止了,工具生命的另一面甦醒,它們斜斜倚靠在牆,或橫放在地,閒態彷彿群坐廟前樹下的老人。當我再次細看著撫摩著它們,粗拙的器具也曖曖放光。
牛軛
當年牛車走在坎坎坷坷石頭路上,坐在上面總是顛得心都要跳出來、胃也疼了,尤其在颱風過後。若是牛車上堆了半天高番薯和番薯藤,走起來搖搖晃晃就像一只大搖籃,躺臥其上數星星或眺望遠處的人家燈火,小小的一顆心竟也有些難以言喻的情懷。
但家裡的牛車閒置稻埕尾多年了,也漸漸朽壞。
唯那付竹根牛軛仍然完好,內側長期與牛背相磨擦,竹根的紋理更顯得細緻光亮。牛軛亦稱牛擔,造形如彎月一般。上了年紀的我娘很樂意說起很有年歲的故事:要做牛擔,自幼竹時就要開始雕形,用模具讓竹頭順著模型成長,等到竹子成熟整欉砍下才取一付牛擔,你看看這需要多久的時間。那時若要買一付牛擔,都得要早早去注文呢。
我要父親將牛軛拆下來給我留做紀念。不久,小弟開車送來牛軛,卻是整付紅彤彤的喜氣洋洋,像個鄉姑穿了大紅花衣裳一般。原來父親特地買了紅漆重新上漆。早先農家購置一部牛車就像辦喜事一樣隆重,新牛車除了車輪和鐵具,要通體漆上紅漆以誌喜慶。
哎呀,可是我喜歡的是原先竹根牛軛粗樸的本色啊。
後來,一位老先生鄭重告訴我,我不懂得老父心腸了。父親為牛軛重新上漆,讓它像個裝飾品擺在家裡,以免女兒再有負軛的重擔。是也,非也?
牛摔仔
而今,農村裡牛車消失了,竟也不容易見到水牛了。
水牛素行慢趖趖,拖車拉犁時難免吃上幾記牛摔仔的摔打,但被惹毛了也是要發作牛脾氣的。有一回,有人驚呼:誰家的牛「弄」起來喲,遠遠就聽到快蹄碰碰碰地動似地狂奔,四條腿帶起了風,掃得鄉人有些驚慌有些興奮,深怕被牛角「鬥」到又想看牠快跑的樣子,一時路上腳步雜沓人語喧譁,平靜的農村為之沸動起來。
水牛怕熱,夏天喜歡躺泡在水淈裡,斜著兩隻大彎角,有時抖動耳朵搖晃尾巴驅趕蚊虻。飽嘗了勞動的辛苦、牛摔仔的鞭策以及人們的吆喝,只有在這一方泥水裡,嘴巴左右磨動著咀嚼著生命的野草,望向遠方漠然眼神,莫非也想起了牛摔仔打在身上微微的疼痛。
牛摔仔打牛也打小孩。我讀小學的年代,聽說流行一本《愛的教育》的小說,但這種觀念尚未普及到我輩父母心中。大人不忙著趕牛的時候,牛摔仔總等在玩興正酣的孩童頭頂上,冷不防地就熱烈炙燙在他們的鮮嫩皮肉上。那些年教室後排的男生,有幾個腿上時不時出現牛摔仔火熱的吻痕,同學們心照不宣都懂的。目前他們可是守護農村的大軍哩。
扁擔
農忙時,農家婦人無論是以扁擔肩挑秧苗,以菜籃帶來午飯和點心,或是擔著收成的番薯、豬菜和牧草,雙手扶著兩端,因承重而雙腿微曲快步走在田間小路,兩肩挑起生之重擔,那身姿看來既有承擔而且美麗。
肩挑扁擔兩端的菜籃或重物行走時,扁擔的堅韌彈性配合著腳步的節奏上下微微晃動起來,就像小時候時經常聽到的一首民謠〈一根扁擔〉:一根扁擔軟溜溜的溜呀呵嘿,軟溜軟溜軟溜軟溜溜呀呵嘿,擔上了扁擔我要到荊州……為什麼挑上扁擔要去荊州呢?天曉得。
以厚實的竹竿剖半製成的扁擔與人的肩頭磨合,就像雙手的延伸,在必要的時候也是喝阻什麼的武器,有時竟也有男人順手拿起就打老婆小孩。在暴戾的氛圍中,它被迫以另一種姿態展現另類功能。
現在,扁擔幾乎派不上什麼用場了,倚在牆角纏繞著蛛網,停頓在時光中凝止不動像一個破折號,不知下面要接什麼東西好呢。
犁和耙
在整田地時,駕牛駛犁翻土,犁頭翻起的田土一片一片連綿,如船隻駛過將海面切開,濕潤的土肉片片像浪花翻起落下。農夫犁田翻土時,被驚動的蚯蚓蜈蚣蚱蜢雞母蟲小青蛙倉皇逃命,白鷺鷥群聚在田邊走動伺機啄食。近看大家各自忙忙碌碌,遠觀卻是生機勃發的一闋農村曲。
台灣通用的江東犁,曲轅,比較輕便,調頭和轉彎較為靈活。如果說這張犁是一件工藝品,犁轅彎曲弧度之優雅美麗,就像白鷺鷥伸長的脖頸,也宛如水牛頸背的弧線。
是否,鐵匠在每日的鏗鏘鏗鏘打鐵聲中,偶然抬頭望見了在水田中踏步啄食或飛行中白鷺鷥柔軟美麗的頸子,或者記起了曾經親手撫摩過水牛頸背的手感,於是在沉重的工作中,將原本是一根單調的木桿打磨成曲度優雅的造型,讓農具在實用機能中更增添沉穩美麗的生趣。
犁過的田需再以割耙鬆土。父親曾興起讓我也踩在耙架上增加重量耙田。雖然是由牛隻牽引,也許是我年紀小,記得那速度簡直是御風而行,走如飛。反覆反覆不知走了多少趟,直到蕩平水田。
現在那把除役的犁身還殘留幾點斑駁的紅漆,模糊的泥土,猶帶著鐵器和土地陰涼的氣息。有了時間的距離,遠離耕犁的勞作之後,在我看來這些農具有如畫中的靜物一般。經過千百年發展進化的農具,功能與機巧完美結合,精湛地呈現了工藝之美。
目前農耕都改用耕耘機、曳引機等「鐵牛仔」來耕田,連胡蘿蔔收割機都有了。鐵牛仔鐵牛仔,生猛有力,像坦克車一般駛進田園,幾分地一個半天便翻好土了,果然快速有效率又省力,老農也輕易就接受了這些現代農機,不再扶犁掌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放牛擔」,卸下了工作重擔。
鐮刀
家裡總有幾把父親淘汰的鐮刀。平時用來割香蕉的鋒利的刀具,或許刀鋒鈍了或許缺角了,就成為我們削番薯的工具。小學時放學後我們必須將堆在屋裡角落的番薯去藤去鬚根、用鐮刀削掉蟲蛀的部分,備好兩三畚箕的量煮豬食。
鐮刀一彎弦月的造形,雖是鈍了,一不小心仍會在手上留下刀痕。我發現許多女同學左手手指和手背都留有一彎月牙般的刀疤,淺淺浮著像一道吻痕,那是鄉村生活送給我們的共同印記。
圓鍬
父親在拌攪尿素或磷肥等等化肥時,將兩三袋肥料倒出,以圓鍬或打碎硬塊或翻攪拌勻之後,再一鏟一鏟將肥料裝回袋裡。夏日夜間我們常常幫忙撐持著肥料袋,滿天星子的夜裡偶爾抬頭便看見流星滑過天際,當年只是呆呆叫一聲:啊,掃把星。那時還不知道對著流星許願的遊戲。
往後,每當看見流星滑過夜空,就彷彿能聽到圓鍬鏟過灰埕地面刷刷刷的乾脆聲音,或許那也是星子滑過天際的聲音,並想念起老農布滿老繭的手掌撫過臉龐微刺的觸感。
耙骨
夏天曬稻穀的時候,稻芒飛到人身上引起的那種搔癢(厚穢),在稻埕中長大的人都經驗過的癢。哎呀,真赤疫哪,說時兩手不禁在身上抓一抓,一身汗濕,透出陽光的焦熱氣味,一肚子不知要向誰爆發的煩燥火氣。在不懂事的年紀,彷彿這樣的熱與癢也是母親的錯,跺著腳喊道:唉,足赤疫哪。
而半空中的積雲厚積如結實的花椰菜或成堆的白棉花,淡藍的天空襯著那乳白,黏稠膠凝,望之有種教人目眩而說不出的恐怖;多看一會,凝滯的表面似乎即將慢慢滾沸起來,讓人感到起一身雞皮疙瘩的燠熱。用耙骨一耙一耙翻曬稻榖,稻榖因曬得愈來愈乾燥,翻動的聲音聽起來也愈來愈清朗。
但往往在人們不留神中,白雲的邊緣悄悄染上幾絲絲邪惡的灰色,在大家去吃個午飯或打盹的片刻,說時遲那時快,天邊閃過電光,轟隆隆響起雷聲,「搶雨」行動展開。耙骨刷刷刷,兩人齊拉的大耙怒吼般刷刷刷過地面,人人恨不能有千手千腳來收攏稻穀。直到雨帆將稻子蓋好,大家早已滿頭滿身濕淋淋了,緩過一口氣來,才察覺一身的赤疫又發作起來了。
牆壁
農家牆上掛的不是松竹梅或張大千,還是畢卡索、梵谷,而是年年換新的春牛圖、厚重的簑衣、斗笠、百年不壞的牛頭袋和米篩、豆篩和竹籮,牆角陰暗處倚著鋤頭和扁擔;種種的擺設或可說是一場農具的裝置藝術展。
竹籮如果不掛在牆上,便是鋪放在埕面,冬季曬著蘿蔔,春季是高麗菜,平日則是豆豉或竹筍,在每戶人家的埕上引來幾隻蒼蠅盤旋,那種種鹽醃蔬菜曬過陽光的氣味,有一點酸,有一點鹹,還有一點說不清的味道,教人如何不想它。
還有更大尺寸的竹籮,用來曬紅豆、黃豆或是綠豆。到了黃昏該收拾曬豆的時候,在阿嬤的催促聲中,總是你推我閃,於是有人唱起順口溜「鋤頭管畚箕,芋仔管番薯」,頂司管下司,但誰是畚箕誰是番薯又是一場推拖拉的爛戰了。
想著寫著,一有疑問就想拿起電話打回家問我娘,才想起來娘已經不在,我的牛車時代也隨之而去了。●
自由副刊2017.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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