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芳明 / 序
這是台灣戰後政治發展史,也是台灣女性的成長史,更是整個民主運動的發展史。這是不一樣的故事,每位出場的人物,都是以第一人稱發言。作者石芳瑜掌握了關鍵年代的關鍵人物,以陳蕊為中心,開展出一個時代的氛圍。那個戒嚴年代的男女交往,在風氣欲開未開之際,在開放與保守之間,不僅讓我們看見感情的流動,也可以窺見整個社會發展的走向。讀者似乎也被捲入時代的洪流,深深感受到全球化浪潮的力道。架構起台灣在幾個轉折階段的愛情故事,帶出了社會內部的族群議題、性別議題,甚至也牽動了台灣與美國的互動,涉及了台灣與中國的緊張關係。那樣錯綜複雜的歷史結構,卻在不同的愛情故事裡獲得了交代。石芳瑜做了勇敢而細膩的嘗試,整個敘述手法令人目不暇給,輕舟卻已過萬重山。
一帖活色生香的時代寫真
楊翠 / 序
在花蓮的山青水媚,我見證了石芳瑜長篇小說《善女良男》的誕生。那段時間,芳瑜每週奔忙於台北、花蓮之間,一日一月,故事就從行旅中生出來,然後肌骨茁長,血肉豐盈。
翻閱排好版的小說清樣,芳瑜最初向我講述這些故事時閃動的神采,似乎還在眼前。做為所謂「指導老師」,《善女良男》中的每一個故事,我大半都是第一個讀者。從初稿開始,我參與了故事誕生的全過程,深切感受到芳瑜天生的說故事能力,有時似乎只是叨叨絮絮、雜雜沓沓,隨興敘說,卻彷彿貼在你耳邊說書,聽著聽著就入了迷。「指導」只是文件上的關係,事實上,我能成為這部小說的第一讀者,很是喜樂,感謝芳瑜以心血豢養這些故事。
《善女良男》中的每一個故事都好看,關鍵是,小說裡的男男女女,無一不鮮活靈動,讀來彷彿舊時相識,如是鄰家男女,如是你我。
確實,《善女良男》的時空舞台,離我們這個世代很近,是我們生命年輪的一個深刻環節。小說以一九九○年代的台灣為核心舞台,時空座標依著故事主角陳蕊的生命史延展,時間線往前拉到一九七○年代,往後延到二○一○年代,空間則以台北為主場,擴及台灣中部、南部、美國、中國大陸。這是一部九○年代肉身男女的生活實錄,也是一則時代寓言。小說以身體、愛情、婚姻、職場為主軸線,穿插金錢遊戲、黑道、政治、傳媒、市民生活、流行文化,交織成一帖活色生香的時代寫真。
《善女良男》的敘事結構,既有長篇小說的連續性軸線,亦有短篇小說集的獨立故事單元,可以一體連讀,也可以分開閱讀。小說以女主角陳蕊的生命故事為主線,這部分主要採取線性敘事策略,然後穿插幾條男性角色的故事支線,包括陳蕊的國小同學、賣仿冒包的阿忠;少年混幫派、在唱片行打工、後來從事音樂創作的小黑;原籍湖北武漢、陳蕊的大學舊識、沉迷在感官歡愉中的S君。這些男性角色,拓展了小說的故事線圖,多軸線共時並存交織,既強化小說的可讀性,亦標記著複數的經驗,讓《善女良男》從個人記憶簿,成為繁複的時代寫真帖。
小說的核心時空,九○年代的台灣,用一句話來形容,有如極致綻放的花朵,花瓣以最大的延伸線,外放張揚,展現出最飽滿、最繽紛、最芬芳的姿顏,那是一個無限可能的時代。彼時,戒嚴解除,黨禁報禁解除,往昔被抑制的聲音,從地底爆破而出,一切都現著陽光的亮麗色澤。
九○年代的亮麗熱絡,既展現在經濟層面,也展現在身體層面。經濟上,一切似乎都在起飛,工作機會增多,很快可以安頓生活。那個年代的關鍵詞之一,就是變動與飛翔;我們覺得一切都有可能,所有的禁錮都在瓦解,所有我們想去的地方,都能到達,所有的夢想,都可以實現。
然而,九○年代還有另一組關鍵詞,豪賭與揮霍。更多誘惑招手,更多道路在眼前竄動,虛實難辨,卻能吸引你頭燒耳熱,義無反顧走上去。正因如此,九○年代,在盛放的花蕊深處,含藏著萎落的訊息,在芳美的氣味中,腐臭已暗自流動。
石芳瑜透過經濟圖景與金錢遊戲、愛情追索與肉慾橫流兩大主題,精準地寫出這種怒放與萎落、芳香與腐臭並存的時代氣味。
飛翔與揮霍的九○年代,身體,既是飛翔的羽翼,也是揮霍的載體。《善女良男》中的男男女女,身體打開了,時而賁張飽滿,時而空洞虛無。過度張開的,總是難以充滿。
然而,九○年代並非孤立的真空時間,這個時代的語境,無論是飛翔或揮霍,都有它的上下文,《善女良男》就寫出了這個歷史紋理。小說從二○一四年寫起,開場的「廣場與暗巷」,以「幹」的雙義動詞,將時空接合到七○年代,女主角的童年時期。在七○年代,童女被強暴的暗巷體驗,充滿疼痛與創傷,最終以失憶的形式,烙印成為永恆的身體印記,不時在陳蕊成長後的身體運動 ( 特別是性愛 )中浮現。而在二○一四年,學生運動全城燃燒,「幹政府」既是人民意志的自由展現,也燒烙成為一種時潮與世代標記。
一個動詞,兩種 「幹」,多重意涵。小說開場,即揭露兩種「幹」之間的同義與岐義,從七○年代的被動、被侵入、暗自吞忍,到二○一四年的主動、抵抗、提出主張,通過整部小說的演繹,讓這兩重意義的「幹」,產生了連續性與辯證性。
從「暗巷」走出來的陳蕊,走進騷動的一九八○年代、秩序繽紛的一九九○年代,體驗了各種身體與情感經驗,包括幾次曖昧的同性情愛、幾場輕重不一的異性情慾,不斷在愛情與肉慾中失落自我,又不斷在其中追索、辨識自我。那個騷動的時代,良與不良,無法以傳統的、固定的、單一的標準來識別。陳蕊與那個時代的青年男女,他們與自己的關係,更彷彿一直處於追逐、錯開、矛盾、和解之間,自我,沒有一個終極的確定狀態,唯有用力活著,足以確認當下的存在。小說題為《善女良男》,其善/良之義,就在於此。
如果僅僅書寫一個或一群在真空中奔放情感、揮霍肉體的男女,尚不足以演繹善/良之義。石芳瑜在小說中頻繁插入一些歷史大敘事,這些標記時代的事件,讓行為主體的情感流動與肉身運動,都有了鮮活的舞台與布景。
石芳瑜技巧地操演大/小敘事的關係,大敘事是時代景框,而主角陳蕊所親歷的生活細節,則是時代的血肉,是市民生活的實景。大敘事的事件都與陳蕊無關,然而通過它們,卻能精準地映襯出陳蕊等「善女良男」的生存姿態。簡單來說,石芳瑜是以擦邊球的策略,從側面勾勒時代景觀。
如「輕與重」中,台灣解嚴是大敘事,髮禁解除是小敘事,而陳蕊關切的卻是後者。五二○農民運動、中國的六四天安門事件、台灣的野百合運動、解散萬年國會等等,在這一連串歷史變局中,擔任系學會會長的陳蕊,關切的是辦舞會、跑金馬影展、聽金韻獎民歌、到「太陽系MTV」看影碟,羨慕《大人物》雜誌創刊號上所刊載的校園十大美女,還有,進圖書館與做愛。
畢業後,陳蕊進入南京東路三段,彼時台北的華爾街工作,以廣告AE的身分,見證了一九九○年代台灣如雲霄飛車般迅起迅落的經濟圖景。一九八九年六月,台股首次衝破萬點大關,在此前後,新興產業急速發展,KVT、PUB盛行,各種名牌仿冒品充斥市場,公關業、傳播業、資訊業、有限電視興起,各種金錢遊戲橫行,建築業空前興旺,高樓一棟棟竄起地平線。
石芳瑜筆下,城市生活現場色彩豐富,有層次,有反差。單以小說中著墨甚多的音樂來觀察,民歌、流行歌曲、創作歌曲運動歌曲、非主流地下樂團,陳淑樺、陳明章、李雙澤、「黑名單工作室」……,一一出現,每個喉嚨都想發聲,每個耳朵都有它的喜好。一片繁花麗景,如小說中所寫:
在股市萬點,薪水三個月後就調高的美好前景下,我們認為最好的時代就要來了。我們熱烈嚮往這繁華且帶了一點歡樂糜爛的新生活,……擁抱這繁榮的資本主義社會。
然而,全民很快就錯愕地迎來台股的狂跌。台灣史上最大的經濟犯罪,鴻源吸金案爆發,股市、房價慘跌,中共持續試射飛彈,李登輝成為台灣第一位民選總統。而陳蕊步入婚姻。一切都在賭。賭,是這個時代的主旋律。這是《善女良男》最精彩的片段。
小說中,二○○○年前後到二○一○年的時間線,以蒙太奇的手法流掠而過,快速拼貼到二○一○年代。陳蕊開設的「純真咖啡館」,彷彿是一個時空瞭望站;舊識S,二○○五年曾接手中國大陸市場,在全球化語境中,回返台灣,接掌亞太區的新工作,他走進咖啡廳,想要延續他與陳蕊的舊緣,開展新感情;而新世代的自主聲音,也不斷在咖啡館週邊響起,大埔事件、華隆罷工案、華光社區迫遷案、318運動、323行政院事件,陳蕊都以局外人的視角看見了。
如是,從小說初章,陳蕊走出創傷暗巷,走進繽紛世界,展演自身故事,到小說終章,「好男好女」中,陳蕊從故事主角,蛻變成為舊時代的說書人、新時代的見證者。陳蕊是作者,是你我,是從那個繽紛年代跋涉山水而來的老靈魂。
長篇小說:《善女良男》
創作緣起與理念 / 石芳瑜
「發現那些唯有小說才能發現的事,是小說唯一的存在理由。認識,是小說唯一的道德。」《小說的藝術》,米蘭昆德拉
「我們這個時代還有許多重要的故事還沒被說出來。」陳冠中演講
幾年前開起書店,意外因為聘用的員工以及接觸的客人,和年輕人走得很近。2014年318學運發生之時,我的同事一個衝進立法院,一個後來衝行政院,我因為關心,置身其中,多次徘徊於立法院前。對我這樣一個重新投入職場的中年女子而言,與其說是憤怒,不如說也有困惑;說是投入,也往往有種旁觀者的心情。時代為何會帶我走到這裡?
小說以318太陽花運動為始末,企圖以愛情、性別關係與婚姻的故事,串聯起台灣近四十年來的社會變遷以及重大事件。這些變遷與事件包括:解嚴前時代男女情感的靦腆與壓抑、六四天安門學運、野百合學運、九○年代台灣經濟的蓬勃、台灣學生大量留學的時代、公關公司出現、有線電視與廣播電台的開放,以及世紀初的政黨輪替、網路時代的來臨,一直到金融海嘯之後台灣的消沉……,並利用音樂、電影與書籍等流行元素牽引出當年的集體記憶。
小說除了主角陳蕊的視角,並穿插其他幾位男性角色阿忠、小黑、S的視角及故事,並將場景拉到台北、台中、台南、美國佛州及加州、中國上海等地。藉這些人物的故事以期豐富時代的面向。而場景的選擇也與時代變遷相關。
小說的目的既是探索情感,也是詰問未來,更是追憶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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