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圖◎吳孟芸 |
陰晴不定的天氣,忽然下起暴雨。在被淋濕之前,我趕緊躲進捷運車站裡避雨。稀稀落落的乘客走來走去,眾人身上裹著厚重的衣物,似乎不勝沉重而步履蹣跚,就像廣場上一群胖乎乎的灰鴿子。 午後3點鐘的車站內燈光暗淡,有些昏沉,有些寥落。三、五分鐘就有一波人潮湧現又散去,總是有人在角落等人,有二、三組人在談話,像無聲的電影過場,也像一場無夢而不安穩的午睡。 等雨,最是無聊難耐。隱約還聽得到雷聲,雨似乎下得更猛烈了。信步來來回回走著,細細瀏覽,冷硬的地下廊道,幾間不景氣的商店,綠色盆栽一息懨懨。這個捷運站,曾經有多少日子,我在早晚的尖峰時間從八號出口進出。辦公室在離捷運站不遠的一棟新落成大樓,室內四處還聞得到水泥的腥味。偌大的空間裡使用的是可隨機組合的書櫃和辦公桌,透露著尖銳的不穩定感。最惱人的是空調系統,陣陣不祥的強烈冷氣降臨,簡直暗喻著一波又一波令人沮喪的經濟不景氣。冷氣不論寒暑,不均勻又帶潮濕氣味不斷地吹送,不久後風口下的位置,有些換了新面孔,也有同事將出風口堵死,更有人穿上連帽衣或用圍巾包得像阿拉伯人。 通常中午12點之後,辦公室裡就空盪盪像一片暫時叫停的戰場,桌上紙張卷宗是一面面的偃旗,電腦螢幕如息鼓,座椅轉向左或向右是無人的壕溝,若有一、兩人還伏案作業那必定是新近「中槍」的苦主了。牆面架立一排排的參考書籍,宛如老闆肅穆嚴峻的臉孔俯看著,偶爾有一、兩支電話響起來,叮鈴鈴無著無落地悶響。我總是匆匆吃過便當盒,快速逃離辦公室。 散步街巷借風景 為了避車煙和大太陽,我走下捷運站從三號出口去古亭市場買一、兩樣青菜;通常在搭車或走路的時候,需先擬好當晚的菜色,中午時將食材備齊了,才能放心再想其他。偶爾下班時買七號出口前的李嘉興板鴨店的熟食,回家再炒兩樣青菜,這是兼顧家人飲食最省力的方法了。 偶爾也在公司附近的小飯館用餐,曾遇見兩位後中年的男士,看來是頗有品味的穿著與風度。兩人安閒對坐吃飯,不談經濟政治,也沒有幹譙政府,時或淡淡地交談兩句鄰桌也聽不清楚的話語,像一對情感內斂的兄弟,但又比手足多了些某種情誼。這樣蘊藉溫雅的互相對待,實屬時下罕見的人世美好風情。 曾經有那麼一天上午,上班路上一位男士面帶善意一直對著我微笑,我苦想著他誰啊?每日的倦怠形成我的冷漠無感,我相信自己當時必定沒有好臉色,他的面容一下子黯了下去,臉上浮出一種像被人當面拒絕了什麼的尷尬,低下頭去發動摩托車。我疑惑著與他錯身而過,看見他機車後座沾染麵粉的箱盒,往前拐過街角,才猛然想起他是市場裡麵條店的老闆,不免使我感到小小的抱歉。 不去市場的時候,有時帶一本詩集到公園裡讀詩。多少詩人把光陰鍍成了黃金,群鳥唱歌,樹葉颯颯擊節稱賞,和諧了頻頻啟動的公車引擎聲,也柔化座椅上老夫妻彼此喝斥聲。從公園回望工作所在的大樓,在陽光中映爍著灼亮的光芒,但它的內裡是冷寂的,殘酷的。那燦亮的光輝,實際上是酷暑中氤氳蒸騰的海市蜃樓,在我心底卻是一片荒蕪。 也或者,巡過牯嶺街上兩、三家舊書店之後,順道走進附近日式宿舍的安靜巷弄。紅磚牆黑瓦半傾頹的房舍,沒有了電視新聞或連戲劇的聲響,樹木多了些橫出的枝條,日蔭薄暗處盡是滄桑之感。苔痕,鏽跡,遍地野花蔓草,荒寂的庭院,這些無用的東西總能打動我,因而生出戀戀難捨的心情,微雨中走在這些小巷裡更有幾分稀微苦澀的美感。幾成廢墟的屋角有時竄出三、兩聲貓叫,如此防衛,如此悽厲,圓睜的雙眼看來充滿表情。我小心閃過,不去逗弄安撫,唯恐觸動牠們隱伏的傷痕。 如果,走上六號出口,就近的大樓裡有「萬卷樓」簡體書店,或是到麥當勞地下室的金石堂翻看新出版的圖書。如果,只是想休息無目的地閒逛,那就從五號出口走,路上有伊卡的窗簾布品,進去摸摸棉質的布料,看看美麗的花色也真能讓人愉悅。再一直走,經過《空中英語教室》的門市,每個月記得給女兒買一本英文雜誌。又往前走,金山南路口左轉,若碰巧「不一樣饅頭」剛好出爐又沒有人排隊,就買幾個,然後拐入迂迴的小巷。雖是平凡的巷弄,尋常的公寓陽台探出頭來的花朵,普通的主婦老人腳踏車,鐵窗裡的曬衣竿,深巷裡總會有一棵特別茂盛的桂樹九重葛等等,都是看之不厭的活生生風景。這樣午間半小時餘的漫步,彷彿就補給了足夠的能量,足以讓我回到冷硬的辦公室再拚搏一番。 走過生活荊棘地 紙上的拚搏工作,常使得眼睛極度疲勞,這時候我習慣從八樓的窗口眺望樓下的南昌公園,看參差翠綠的樹冠,穿制服彎腰工作的清道夫,看遠天的雲卷;年輕時常常唱:我是一片雲,天空是我家;如今主唱的鳳飛飛也不在了。看看周邊雜亂不堪的老建築,那些突出斜掛的鐵窗紛亂的線條往往才是生活的真面目吧;遮住視線的是新建大樓的鷹架,只見工人如螞蟻一般爬走在腳手架上,高空吊車緩緩移動著,謝天謝地,那支怪手搆不著白雲。 有時路上傳來嗩吶的葬樂,孝女白琴的哭調,一長列黑色轎車、裝飾著霓虹燈管花車的陣仗緩緩行進。莫非是亡者對俗世豔情最後的留戀,死亡的悲傷也充滿了活力,一路吹吹打打的熱鬧像一隻猶豫的蜈蚣蜿蜒而去,孝幡在微風中輕輕飄動。而眼前的公園,曾經是百年前台灣總督兒玉源太郎「古亭莊外結茅廬」所建立的南菜園,營造他「三畦蔬菜一床書」晴耕雨讀的理想。那一切,如今何在?俱往矣。再過幾年,我又何在?肯定也不會在這裡了,但是我還要進出多少趟捷運站,存下多少備糧,再喝下多少杯咖啡提振自己,在窗前眺望多久,忍受多少次胃痛,才能抵達我的想理生活?偶或一陣風吹來,讓人感到自然舒暢極了,但同時也發覺又陷入對自己莫名的惱怒中,疲累的雙眼彷彿也因此更加痠澀了。 眼睛痠澀,肩頸僵硬,是同事們共同的痛,辦公室裡大家互相刮痧按摩推拿點穴都只是救急,至於各人身上的宿疾,人人似乎都有一套方法,藉著運動,中醫,西醫,民俗療法來對付。週日練太極拳的教室要從捷運站二號出口走同安街右轉廈門街。練太極拳實在說來是辛苦吃力的運動,每次每次老師不厭其煩地提醒:肩膀放鬆,放鬆,放鬆。大家的肩頸彷彿已被水泥凝固了似的,再怎麼努力放鬆都無法鬆懈下來,現在想來不免覺得可憐又可笑。 雨仍然下著,看來一時是不會停止了。時間如人潮流去,或許是寒冷的緣故,車站內彷彿更陰晦濕冷了些。 踱步來回,再次抬眼環視四周,望見一個帶著小孩的老婦從巨大陰暗背景中緩步走出來,一路對著人影或是空氣喃喃述說著。我在一旁撿拾到她的隻言片語,那似乎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惡毒咒罵,一個不被理解和尊重的老人的怨歎。也許是獨白,也許是發洩,總之她一直說。充滿恨意的言說,可能是她唯一可能找得到的出口了吧,不管有無聽眾。 而那孩子在甜甜圈商店門口徘徊,抿著嘴瞄了老婦幾眼,想說什麼又懂得安靜。想來在老婦人的生活中必然有一齣又一齣的悲情連續劇。曾經,我也幾乎陷入同樣的情狀,粗礪的生活彷彿是一場醒不來的噩夢。曾經,我在路上瞥見櫥窗上映著自己扭曲醜惡的臉容,沒有出口的怒氣籠罩著我,就像一個人走不出自己的傘下一般被拘束在怨怒之中。 老婦的面容如發餿皺扁的麵包,那是她生活的顏色,年月與日子的記憶,我也是我的一面鏡子。庸常的人世裡,愛與被愛,自我完滿的能力,竟也像冬日陽光不可多得,但願受苦者都可以快步走過生活的荊棘地。 車站提供過路,我是匆匆的路過者,車站內的走廊和行人,商店和透明的服務站,如今都透著奇異的熟悉感。而那些記憶中的人事物,那些匆忙的腳步,也已遠遠退到陰暗的背景裡,就像路上消失的雨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