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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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過四十才體驗到當母親的辛苦，體力不濟的窘態讓我忽覺原來年華已去。容貌可用妝術遮掩歲月刻劃的證明，體能下滑卻是青年與中年的分水嶺。不過是準備三餐、整理家務及照料孩子，夕陽才剛西下，我就感到精疲力盡了。

 

形疲神困有時是來自於挫折感。為人母若太能幹，子女通常不諳家事，而我太幸福了，四十歲前從未煮過一餐飯。孩子牙不好，食物得軟爛才能入喉；孩子膽固醇過高，調味料的多寡與食材的選擇得斤斤計較；孩子挑食，得在喜愛的菜色中變換花樣……烹調的理論深印腦海，但新手下廚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數不清已有幾回，我站在瓦斯爐前望著鍋中骨肉分離、皮開肉綻的魚塚，手握鍋鏟頻蹙眉露無奈。孩子總將滿盤焦黃的肉塊吃光，她說，魚煎的酥酥的，可以連細刺一起吃下肚，我缺鈣剛好補鈣。

 

自知埋頭苦幹也端不出可口佳餚，買菜回家後只得先往母親房間跑，請母親依菜色再口述處理流程。蔥蒜分不清的我，單單是「刺瓜仔、冬瓜要去籽，匏仔、菜瓜籽可食；蘆筍、花椰菜要刨皮才不會割嘴」就夠頭疼了，更別說其他需三、四道手續才能上桌的菜。縱然照著《阿基師偷呷步》依樣畫葫蘆，然而大廚與新手的差別在於，前者怎麼煮都別有風味，後者怎麼煮總不是滋味。

 

令我手忙腳亂的還有如何照顧術後的孩子。要學習的功課繁多，都是我從未料想得到的差事，例如如何把比我重一倍的身軀從床邊挪移至輪椅；如何在床上幫病患洗澡及換尿布；如何穿戴、調整鐵衣……有時看著孩子，想到她何苦受這等折磨，心不免一陣酸楚。

 

更苦的是每天要練習的復建操，單調、乏味，但必須且重要。孩子忍受著因牽引帶來的疼痛及心理變化的衝擊，咬牙堅持。慢慢的，從只能坐床到站立一分鐘、從一步到十步、從床邊到門邊，孩子用著超強的恆心與毅力，面對車禍意外而改變的人生。

 

但孩子終究是孩子，日復一日的枯燥會讓人累的想耍耍脾氣。有時她誣指我數數兒數錯了，或者跟我討價還價要減少某些動作，為了鼓勵她，我總安撫著說，要乖啦，再來一次。加油，再五下就好了，等一下買豆花給妳吃。這天，孩子放下助行器轉身對我說：「妳是把我當作三歲囡仔喔，我親像是妳的查某囝，妳若像我老母，真是天地顛倒反啊。」我望著她滿佈風霜的臉，對耶，她是我七十五歲的母親。

 

「妳沒聽人講『老人囡仔性』，而且『人生七十才開始』，妳現在才五歲呢！」

 

母親無奈一笑，繼續拄著助行器，像倚著學步車的孩子，緩緩跨出她的每一步。我抓著她的腰際依傍前行，我想，或許上帝是藉由照顧母親讓未婚的我體驗照顧孩子的辛苦，方能體會「養兒方知父母恩」的道理，她照顧我的前半生，如今角色互換，由我守候她的下半生。

 

 

＊＊刊載於中華副刊2012/02/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