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景沈登恩
2004年,五月,遠景出版社沈登恩「大俠」壯年遽逝。我初聞訊,相當驚訝,雖稍知他身體不好,終是覺得他走得太快了。
之前那幾年,有些同儕好友走了,都是壯年。感慨說不完全,也無法責問老天;實命不同,何能言宣。
習慣上我們呼沈登恩為大俠,他確實當得起這個贊美性質的別號。他大開大闔、決事明快、眼光長遠,在出版界是個「大驚嘆號人物」。
1978年起,遠景開始出版《世界文學全集》,至1986年,即印行一百本。那真是驚人手筆,當時只有遠景敢於如此。
我與沈相識,大約在初進報社時,較熟識則是1980年代中期;我們經常見面,午後我上班前或夜晚下班後,在台北新生南路「老樹」喝咖啡,有時到餐廳吃消夜,甚至周日也會相約談天。老實說,只要是跟沈在一起,我與同行朋友都沒付過一塊錢,他從不肯讓人付賬。
沈的脾氣性地,真的不是很好,與朋友常爭論得臉紅,嗓門也大。但朋友們知道他個性,並不以為怪。我脾氣亦未必佳,有一次與他在咖啡廳吵了一架,記得是為了在遠景出新版散文集《綠袖紅塵》的事,但細節忘了。隔幾天,他向我道失禮,這反而讓我吃驚。他當然不是那種永不認錯的人,但極少對人道歉,我當下也道失禮,之後照樣見面。
1990年代初期,似乎遠景運作有些問題,我不曉得實情,也不好問他,無非資金之類。其後,沈較少出現,彼此沒連絡。2003年冬,小友黃文成出第一本書《紅色水印》,在師大路右側巷中一家咖啡廳舉辦簽名會。會前,我站於便利商店前等人,忽然見到沈,瘦了不少,問他身體如何,他答很好沒什麼;站在路邊談了大約十幾分鐘,他還同意我取回《綠》書出版權:「不必寫字據啦,我是大俠呢。」他說。分手時互約再見。
誰曉得沈不久就過世了。我一向不送同儕,人都走了,虛禮徒然,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有關於他的為人與恩怨,傳聞頗多,我非當事者,無法置喙,人都走了,言之何益。他的事業曾經頓挫,我卻不認為他失敗,他敗給疾病,他的事業還是成功的。
遠景出版社還在。2008年末,我出席林榮三文學獎頒獎典禮,葉麗晴小姐向我打招呼,我居然始知她是沈太太。這些年,我不應酬,昔時朋友亦鮮往來,但知道遠景仍在運作,原來是葉接手負責。
●清歡有味兩紀情
2005年,四月,作家、台灣文學史料研究者黃武忠,因癌症不治。
我與武忠兄是同鄉,他出生在鹽分地帶的將軍鄉,兩人同年,但初見面時他說屬牛,生肖在我之前,我自此呼兄。當時都三十歲左右,鄉音交談,互訴北來讀書工作種種,出身相同,經驗一般,正式起步寫作也都晚於同儕。我特別欣賞他那鄉土味的庶民幽默感,簡潔、有趣、一語解頤。
此後見面的次數難計,大概皆在文藝營、演講、文藝聚會之類場合。一次同到澎湖文化中心,見他喝酒大量,我好意勸告,語氣稍微嚴肅了些,他嘻嘻回答一個冷笑話:「酒,介毋好。」那是雙關語,我還是囉嗦幾句,他說:「好,我介好。」他並不酗酒,應酬時則不擅推辭,每相遇我總要對此嘮叨,但我認為他的酒品極好。
1994年,武忠兄任文建會科長,找我去編「文化通訊」月刊,約一年,常到月刊辦公室來,那是我們最常閒聊的一段時期,無所不談。他甫脫離肝炎危機,已經少喝酒了,幾次在文藝營聚餐,他舉盃沾唇而已。一次在溪頭,我們暇時去看原住民部落,走陡坡到爺亨,他沒喘大氣,看起來身體不錯。
武忠兄很早就投入「日領時期台灣新文學作家」的田野調查工作,他在這方面確實相當認真,也帶動了研究風氣。但他也抱怨,時間不夠用,可惜沒有多創作,還提出寫作計畫,其中,他後來出版的《人間有味是清歡》、《看天族》皆計畫之一。另有些計畫,他終究來不及實現了。
即使升遷處長,武忠兄仍然平和作風,與初識時一樣。但,凡屬公務,他很嚴謹,不循私。我認為這是有格,值得令人敬重,許多朋友都稱讚他這一點。他任職台灣文學籌備處時,常與作家連絡商議事情,偶爾打電話來隨意聊聊天,不免小嘆疲累。最後一次小談是2002年,他來電替版畫家林耀堂介紹「作家版畫像」的計畫,他鼓勵林為作家留影。2003年,林開畫展,我原擬邀武忠兄一起觀賞,忙事未果。之後就沒再碰面了。
武忠兄的作品,最常描寫鄉鎮市井小人物,多次與我談起他的《小人物列傳》、《小腳新娘》,兩人往往會心開懷大笑,他筆下那些人那些事,我都熟悉,由他詼諧帶情的口述出來,比看文章更有趣。我玩笑建議他應該重寫,他說還有許多小人物沒寫到,他們的人生一樣精彩。
可是,我沒有等到,深深嘆憾。
●台灣大字號人物
2008年,十二月,葉石濤先生老去。葉老生於1925年。
讀高中時,我只聽過他的名字,沒看過他的作品;到東吳大學後,才陸續看了幾本他的短中篇小說,出版社多半不很知名。當時,台灣籍作家,尤其是受過日本教育的,更尤其是被認定思想有問題的,都會受到一些發表出版上的限制。目前可查得到的他最早出版的兩本書在1968年,距離二戰結束已近兩紀年,想想看就明白他曾經「失聲」多久。
追溯到1951年,葉老曾入獄三年,罪名是「知匪不報」。出獄,原本任教的小學不能再回去了,他只好到處代課以求溫飽,更受影響的是寫作,十餘年間,沒有「聲音」。對一個熱愛文學的人而言,那種難過可能甚於絕糧。我問過他此事,他猶有怒氣:「我知什麼匪?誰才是匪?」他完全有權利生氣,換成你我,大概反應會比他激烈,他這樣的言語算是夠敦厚的了。
1978年,他與鍾肇政先生合編一套八本《光復前台灣文學全集》,收錄日領時期台灣作家作品,由遠景出版。在那樣寡頭的時代,已算是大膽突圍了。至此一般人才真正知道,原來這塊別人嫌而自己跟著嫌的土地,曾經滋育出那麼多傑出文學人才。
我立即買了這套全集,一口氣讀完。震撼。我們被告知了許多的中國,而幾乎無人告知我們的台灣。這套書喚醒我許多固有的內隱意識,也更堅定確認所謂奴化皇民化,根本是鬼話,故意醜化。
1987年,葉老獨力完成《台灣文學史綱》,這是破天荒之舉,是台灣人自撰的第一部台灣文學史。大約這部書完成前後,我與葉老認識,他並未因我初出茅廬而怠慢,談話如對朋友,這種為人行事,影響我頗大。他說話不會七彎八拐或甜言蜜語,有什麼說什麼,當面說,不存心眼,有時直率得像孩童,但與他熟稔的人都知道他的個性,絕未有惡意,所以即使小小尷尬,也只笑笑。他不太像個長輩,較像是「老朋友」,與他交談,總會覺得輕鬆愉快。這種「土直」個性,我聽一些前輩講,他自少年起就是如此了。真正大字號人物就是這樣,有大成就的人不會「擺譜」。我領悟如此,衷心佩服。
葉老對台灣文學的貢獻,勿須由我多言,他對後進的提攜付出,也不用我再複述,太多人承他的情受他的教,就算想說也說不完的。
斯人不在,斯人永在。
●鍾家好父子
2011年,八月,文學好友鍾鐵民去世。
若是沒有記錯,我與鍾鐵民初次見面是1986年,春節前不久。當時,新聞局邀請作家們到金門旅遊,記憶中,鐵民兄與黃凡也同行,其他就一時想不起來了。
鐵民兄年紀大我一些,我當然早已知道他的身世,也讀過他的作品。在金門數日,我們常常聊天,談最多的話題是其父鍾理和先生。我素來敬仰鍾理和先生,鐵民兄說了不少故事,包括其父生前寫作及病中情況,及臨終吩咐處理手稿諸事。那幾天的遊覽行程與細節,絕大部分忘光了,但至今一直記得鐵民兄與我的談話。我們可以算是「一見如故」,互相坦誠欣賞,真的很投緣。
忘了確實年日,大約2000年左右吧,曾經導演電視連續劇《愛》的導演,找我幫他引見鐵民兄,因為他意欲以鍾理和的故事拍一部連續劇。我們特地前往美濃。彼此交換意見後,我首度進入紀念館,也首度拜見鍾平妹女士。鍾女士精瘦,髮全白,氣色甚佳,我能說的客家話有限,所以交談不多。
臨別,鐵民兄堅持送整套《鍾理和全集》給導演與我,我看看紀念館牆上的告示,大意是參觀者自行取書自行投錢入箱,於是與導演合投幾千元﹝後來返台北途中翻看定價,始知投得少了,如今猶覺有愧﹞。我在紀念館時問過鐵民兄:讓參觀者自行取書投錢,結果如何?他苦笑搖搖頭,沒說什麼。之後我打聽了,南部文友說,被拿走的書相當多,主動付錢的相當少,但請不起專門管理的人,所以.....,料是連印刷成本都不夠吧。﹝過了數年,總算有了志工負責此事。﹞
之後還見到鐵民兄幾次,都在文學獎評審會場,沒多餘時間好好聊天。2008年,鍾女士走了,高壽九十七。此後我與鐵民兄未再見面。如今,他也走了,據說是從醫院回到紀念館旁邊的家中,安詳長眠。他自十歲起為病體拖磨六十年,毅力之強,一般人是難以想像的;他讀書寫作,營造文學步道,舉辦「笠山文學營」,又常為維護鄉里環境奔走,精神體力耗用甚多。普通健康人未必都能像他那麼堅韌苦幹,可以這麼說:強哉斯人,壯哉斯人。
鍾理和文學紀念館,是台灣第一座私辦的文學家紀念館,雖維持不易,從未放棄,鐵民兄可云孝矣。兩代文學人,一心寫作事,難得好父好子。
─幼獅文藝 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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