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提去當店了
1956年,我進新營新民國民學校。
過年前,父親帶我與小弟去翕像館拍照。我穿卡其布制服,上衣有肩帶,兩個胸口袋,那是軍人服裝式樣,全台統一,不得例外,也沒有人敢例外;奇怪的是,規定男生夏冬都穿短褲,不知何因。小弟的衣服是時樣全新的,兩人的球鞋也是全新的。大約父親其時手頭寬裕,還特別為我買一件毛線衣,穿在制服裡面當內衣;我很開心,極少同學能穿毛線衣球鞋的。
我比小弟大一歲,但較他矮,拍照時,父親與攝影師商量,可否讓我不至於看起來反而像弟弟;於是我被指示往前站,這樣應該可以顯得高一些。
可是結果很清楚。照片中,我的鞋子已經挪前許多,頭頂還是低小弟許多。
我寶貝那件毛線衣,也許整個冬季都沒脫下來;為什麼一直穿著?實在是那時候沒有洗澡的習慣,應該一般小孩都是這樣的。而且男生都沒有穿內褲,因為老師經常處罰男生,脫下褲子打屁股肯定能收到「痛懲」效果,所以知道。
好像是隔未久,家中氣氛不對了,我常常聽見母親在米甕前嘆息,兄長們愁眉苦臉。我開始留意到,飯裡的番薯籤比米多,佐菜很少。有一天,母親叫我脫掉毛線衣,說是不冷了,該換洗了;卻發現她把毛線衣交給三兄,三兄立即出門,我納悶,偷偷跟蹤,啊,啊,他竟然走進路頭一間當鋪......。
也許,我開始「老成」就是由那事起的因吧。母親半生承受諸多困苦,她出賣所有可以出賣的體力時間,甚至不惜拋開自尊低頭向晚輩親戚借貸;小弟還一度送給人領養,沒幾天自己跑回家,母親哭了,再也不肯讓小弟離開。輕重緩急,與持續爭取全家溫飽生存比起來,當一件毛線衣根本不值得記憶。可是,數十年後,母親到台北來望我,閒談時我指著照片問她是否記得那件毛線衣,她仔細看了看,忽然掩口笑得很開懷:「唉呀,阿母會記得啦,後來阿母提去當店啦。」
我從不因做了某些會被一般人認為該羞赧的事而自卑自責,只要是無害或無關他人又勢須為之,何愧之有?我不諱言出身貧寒,不完全認同世俗價值觀人生觀,不喜歡老將愛心兩字掛在嘴上,也不理別人胡亂說東道西;認真說來,這樣的性格應該是自娘胎裡吸收到的。
●倒數第一名畢業
1962年,春,我讀國校六年級。依慣例,畢業班的師生於正式畢業典禮之前合影留念。當年三月底,我們在全校唯一的新式水泥房屋前拍照,所有升學班與非升學班學生都參加。
升學班就是要考初中的班級,校方特選資深優異老師當導師,自四年級起與不考初中的班級畫分,連教室都遠遠隔開。非升學班多少會受到一些大人的輕視,彼時未有「放牛班」一詞,那是多年後才出現的。其實,許多同學只是因為貧窮而無法繼續念書,未必資質差;再說,讀升學班也未必是龍是鳳。
我讀升學班。水泥屋專供升學班使用,只建一層。水泥屋之外,校舍全是二戰前留下來的木造日式平房。校內有一座大澡堂,分男女學生用,強制每周或間周洗澡一次;強制原因很簡單,其一,幾家能有洗浴設備?其二,幾人能有時間在家洗澡?周日也未必休假的。暑假寒假都只有幾天。平時與寒暑假的補習費按月計算,每月每人三十元;導師是每班唯一的老師,整天陪學生,其實賺的是辛苦錢。
升學班的苦賽過乾吞黃連。正常放學時間後,補習開始,國語算術,算術國語,其他沒有,初中聯考就考這兩科加作文。早上7點以前到校,晚上9點左右放學,早摸黑,晚摸黑,處處見墳堆,真正有天無日頭,人何寥落鬼何多。學校福利社不賣飯麵,怎麼吃三餐呢?早餐,隨便有沒有,午餐,步行回家吃,晚餐,由家人送到教室,若家人沒有送,自己想辦法活下去。
導師們都受過完整日本教育,打起人來頗有殖民時期日本警察的「風格」,可是,他們要是不嚴厲不狠打學生,家長們肯定會生氣議論的,他們會這麼說:天下有不須鞭打的牛嗎?所以,我們簡直前世欠債一牛車,三年,一次本利了結。反正出生在那時代的小孩,命中註定,必須歷那一劫。
終於熬到火樹紅花盛開,畢業了,我拿到家長會長獎,夠秀才了。但是,此後我再也沒有得到任何學業優秀獎,因此當然一直沒有飛天成龍。而且,多年多次遷徙,畢業證書與獎狀都丟失了,很是惋惜。
聯考放榜,到新營中學報到,新生依例量身高體重;體重是多少,已經忘了,身高,至今怎麼也忘不了,128公分;當年度全國最矮的國民學校畢業生,倒數第一名,極可能是。
●便當底下一塊錢
1963年,讀初中。學校沒有蒸飯設備,有些人自帶便當,只好吃冷飯;多數家長會在中午時親送便當到學校,或出錢請人代送。我母親就曾受雇送便當,好幾年,她騎腳踏車沿路收集,定時等在校門口,粗估總有二三十個便當,當然,也有我的。
每次走向母親時,我多少總有點不好意思,很快拿了就離開,並且習慣性摸摸便當布巾底部,母親偶爾會放一塊錢在那裡。
我算是懂事的,知道那一塊錢賺得辛苦,母親送便當,一家一個月收費三十元;所以我認真存錢,租書或買書,不用再讓母親為難。我愛看書,母親往往無法應付負擔。有一陣子她反對我買課外書,那是因為我功課不好,不是捨不得錢。
功課不好,去補習。老師住隔壁,他家與我家是世交,我得稱他為叔。補習不累,累心的是,老師每次上課都要點名提醒某某、某某……趕快交補習費,而我老是被點到。我生氣,怪怨母親,她幾次去面見老師,請求勿點我名;老師大概因忙忘事,還是每次點我名。我口出不遜之言,母親默然。
我難過啊。不買書了,打算存錢繳補習費。每天取便當時,特別在乎有沒有一塊錢。省啊省,總是不夠,只好一再忍受點名。
十多年後,我到報社上班。母親北來探望,她說:你某叔現在住台北,老家賣掉了,依女兒生活,你帶我去看看他。我帶母親前往。老師家中很簡陋,見到我,一直誇讚,還訴苦,說是兒子早已分配到財產,卻吵鬧要他將賣房地剩下來的錢拿出來,常常從南部跑來強要,甚至恐嚇老父……云云。然後,他要我幫忙想點辦法,我默然。
母親過世十三年了,我一直不想為她寫大篇紀念文章。我能怎麼寫呢?她在世時,我也沒有敬奉過幾粒「土豆」,她走了,我何必空祭一個「豬頭」。
日前,「新營市民學堂」邀我回鄉與鄉親談談並走一趟民權路;我請小友載我們父女去靈骨塔祭母親,然後演講,到新營中學校門集合。
其實,我不喜歡如此舊地重遊,那條路牽連許多尷尬難堪的往事。我心情沉重的陪鄉親從路尾走到路頭,腦中反覆盤轉著:便當、腳踏車、補習費、母親臉上的慚愧、年少時的惡語…….,尤其是那個影象怎麼樣也無法揮去──摸索便當布巾底部的一塊錢。
●鳥居‧銅馬‧柏楊
1967年,在省立新營中學高中部。
新營神社在中學旁邊,占地頗廣,清靜幽雅,很適合散步約會,我幾乎天天會去看看行行。記憶中有兩座鳥居,一在如今文化中心右側,較低,那是入口;進入後是小路,旁皆大樹,沿路間立許多石燈籠;小路中段有洗石子水泥橋,過橋再行數十公尺,有階梯,梯上,第二座鳥居,較高,兩側木柵延伸圍住主建築。鳥居後方就是大殿,殿內牌位一列一列,未知多少。
神社於二戰結束後改為忠烈祠,一般還是習慣舊稱。第一座鳥居柱上刻字忘了,第二座鳥居柱上刻的字是「國家至上民族至上」「忠勇可風壯烈可風」,橫樑上亦刻字,但也忘了;頂部覆瓦簷,採傳統漢式官家廟宇燕尾脊。料應刻字非原有,瓦簷是否原貌則不確定,根據一些戰前拍攝的照片,他處神社亦可見此式樣。
第二座鳥居下,左右各有一匹銅馬,銅馬大小如真馬,皆三足立地一足抬起;置洗石子水泥基座上,基座約五尺高。銅馬腹部尾部色澤明亮,顯然是多年多人觸摩的結果。
銅馬鑄工精良造型極佳,無呆板匠氣,望之若有呼吸。實際上,這一對銅立馬與台北博物館門口那一對銅臥牛,藝術價值等級,且同樣他處鮮見。我離開新營後數年,神社基本建築拆遷,原址另建醫院;同時,銅馬竟然遺失一匹,不可思議,那麼大的一匹銅馬怎會忽然消失?
更奇怪的是,另一匹銅馬,後來也不見了。我若有閒工夫,也許到各地舊神社或公園尋找,目前台灣存留的老銅馬就那麼些,可設法查出馬身鑄造特色與紋圖款式,逐一比對,說不定其中就有兩匹是新營神社原物。若是,總算未離本土,多少堪以欣慰。但有人提出看法,謂是被盜賣至國外,果然,查起來困難了。
新營文化中心擴建前,只有兩層或三層,一間大演講廳,附設圖書館,位於神社第一座鳥居左前方。一次,有一個「反共義士」來演講,我們奉命集體前往聽講,並且熱烈鼓掌,但內容了無記憶。我自高一起,開始大量讀課外書,圖書館內收藏的柏楊雜文集,全部借閱過,思想確實受到極大震撼,亦覺得此人膽子真大,筆鋒銳利,絕非等閒角色。1968年,柏楊被捕入獄消息傳開,兩大起訴罪名,之一是「共產黨間諜」。
●十八歲,定格
1968年,轉到新營南光中學,高三。
當時寄居大兄家,是首度離開出生的老家。如今想起來,那一年似乎很長久,因為記憶極多。我既快樂也不快樂,十八歲,除了應付課業與幫忙做小生意,最常掛心的就是寫文章;為什麼喜歡寫?實在說不上來,好像沒得吃也無所謂,但就是想寫。
身上一直沒錢,早上到學校,寄宿校舍的同學往往留一個饅頭給我,附加一些白糖;午餐呢,有時到校外隨便吃,有時大概忍一忍也就過了;至於晚餐,忘記究竟如何,記憶中完全無這方面的印象,只記得若有看店賣物則必然有一頓飯。我母親偶爾會給些錢,她為人洗衣作傭,確實沒有閒暇煮飯,兄弟中唯我還在讀書,只好將就一點了。
寫文章發表在報紙副刊上,自高一開始的,彼時稿費千字30元。雖非頻繁發表,偶爾領取稿費也算「發財」了;我會與同學分享,吃餛飩麵豆菜麵之類。直到大學聯考前一天,我還在寫小說,真是癡心。至於那些報紙剪貼,如今不曉得在那裡,也許仍置兄弟家,也許遺失了。
我與同學相處得很好,男女合班,在當時很特殊,共37人,約各占一半。我喜歡跟男生廝混,對女生較客氣,算得上融洽,彼此都沒什麼小心眼,學校教育重氣度修養,但歷年升學率都極高。同學來自雲嘉南高屏數縣,泰半住學生宿舍,泰半是糖廠員工子女,我不是。那一年所有的快樂都來自於同學,真要詳細說,說不完的。
現今我保留一張舊照片,那是一個家境較佳的同學拍攝的,相機很少見,他有;應該是夏季,我站在日式教室外,他隨意一拍,我的十八歲定格。
之後呢,那是人生老套了。無非各奔前程各有造化云云。為我拍照的同學,四十多歲時因經商不利而自殺;其餘有得意有失志,一樣無法使光陰留步,皆早過中年,一樣經歷風霜雨露,起起伏伏,偶爾見面,不論貧富窮通,鬢皆白矣。
寫下這些字時,已然春秋去來四十多回,還在伏案寫字,依然經常吃不吃都無所謂。想來悚然,十八歲那年,命運似乎隱隱然已然真正「定格」。民間彈唱詞常謂「命中註定免相爭,加減算來攏公平」,只是,浮沈半生卻往往深刻覺得心有欠、字即債,兩樣都還得很辛苦,這辛苦到底為什麼?實在說,實在說不上來。
●七百三十粒饅頭
1970年,冬,開始服兵役,774梯次。起先在官田隆田第八新兵訓練中心,結訓後,分發步兵野戰部隊,到基隆報到集合,搭海軍登陸艇赴花蓮,入連隊,下基地,屬第十師第三營。
二等兵,月領餉24元,月發每人五包國光牌香菸,當時市售長壽菸8元。花東軍區司令是陳守山,中將,階級最高的台籍軍官。
下基地就是再整訓,日出至日落都操練。我更慘,不旋踵即被指定受士官訓,於花崗山。士官訓之苦,沒有語言文字可以說明,若勉強形容,打個比方,就像每天必須每小時吞一滿掌的黃連粉而且不得佐以開水,十六次。
半年後,全師搭登陸艇調往澎湖,連隊駐林投公園及西溪機場。我歸後者,較輕鬆,得以遍遊澎湖,閒暇看海撿貝殼也讀小說。
機場排調回連部,沒幾天,半夜,值班衛兵以M1步槍自擊,他蹲在散兵坑內,用腳趾扣板機,打頭部。我與三兵去海軍醫院太平間守夜,忽聞其內傳出巨響,嚇一大跳,為免出意外,四人舉香開門,原來冰塊中空,人陷落。
老士官殺狗,手法之殘忍,我吃嚇更大。至今不肯吃狗肉,實肇因於此。
演習,通常用空包彈,聽老士官道,老蔣身體尚好時,親視實彈演習,往往砲彈偏向,一死數十人。然否,不曉得。
緊挨連部,墳塚密佈。有一老翁,常到自己的生壙查看,我與他交談多次,割台時,他八歲,七歲曾隨其父遊台北,立巡撫衙門外遙見唐景崧,唐很瘦,走路快,花翎一抖一抖,隨行官員看起來泰半一臉鴉片煙色…….。
整營移駐鼎灣村,距退伍半年,升上等兵,那就是「老鳥」了,真正可以算饅頭等退伍了。早餐必有饅頭,配稀飯或豆漿;午晚餐集體進食,四菜一湯,加菜例外。我吃「外省料理」即自當兵起始,且覺得很好。
終於期滿離營,頭也不轉。傳說,其意如出監獄門應「義無反顧」。有人大錯不斷,連番進出軍牢,近三十歲還是兵。我曾被關過禁閉,為了一兵嘲笑隨部隊賣食物的女孩太醜,女孩哭而俯首奔逃,我憤打那兵,三拳擊落一齒;當然立受處罰,關廁所三天,但我認為合算。
當兵訓練出好體力。越兩年,我讀大二,住東吳附近的妙光山學生寮,同居八九人,玩笑選「山王」,舉重比賽,唯我標準舉起,穩坐大位。至於打工,也靠這積攢兩年的好本錢。
──聯合文學2011.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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