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小,家裡便斷斷續續養過一些寵物。說「寵物」其實不太貼切,我們家的人並不真正寵動物,不過是餵他們足夠的糧食,偶爾逗弄一下罷了。最末養的一隻狗 Kiki,爸與妹逗弄得較為起勁,但主宰他一日兩餐的是媽,至於我呢,忝為主人之一,只有在十年前爸帶著我和妹到店裡選狗時,我望著三個月大的他開心附和,這隻好漂亮。哈士奇年輕時確實帥氣。
我和動物保持距離已二十年。路上的流浪貓狗絕不多摸一手,但有時到了愛貓愛狗的朋友家,還是不得不禮貌客氣一番,嗯,毛很光亮;喔,很有人性;哇,好乖。天知道他們大搖大擺鑽過我腳邊時,我深自屏息祈禱快速通過,千萬別在我身上磨蹭,我怕極了潮溼的狗鼻子和鋒利的貓爪子。
莫說我生來無情,幼時我曾全心全意愛過一條狗。
是爺買回來的棕色長毛母狗,品種大約不純,但我見了很歡喜,給她起名「 Mary」,每天放學回家便急著找 Mary玩耍,假日則替她洗澡。不久後的某個颱風天,大風平息後拉開鐵門,一隻黃褐短毛土狗流連門前,爸媽決定收留她,喚名「 Emma」。我私心偏愛毛茸茸的 Mary,據為己有,指派妹為 Emma的小主人,從此兩隻大小相仿的狗成了我跟妹的最佳玩伴。
兩年後搬了新家,有個可種花草的小庭園, Mary和 Emma得以曬曬太陽伸伸腿。好花不常開,蝨子跳蚤卻迅速搬來,當爸媽發現地磚上爬著數不清的節肢動物,當機立斷──對我來說更貼切的形容詞是壯士斷腕──決定送走兩條無辜的狗。
我記得滿地的狗蝨。記得爸媽告訴我要把狗送走的平靜語氣。記得白色貨櫃車來載走 Mary和 Emma,然後我躲在房間裡一次又一次哭泣。後來媽或許發現我的失落,答應買一對天竺鼠跟我作伴,我開心地為他們取名「小波」、「小莉」。書上說天竺鼠繁殖速度快,我甚至為他們兩代三代後的子孫預備好名字,小波卻在一個月內生病過世,我猜測是爺洗院子時把小波淋溼,因而傷風。我在暑假日誌裡記上一筆傷心帳,又沉湎於小波離去的打擊中,疏忽為小莉添加飲水,小莉因乾涸致死。小波、小莉如此短命,我難辭其咎,從此不再央求要養寵物。接著爺挑了幾隻小巧的白文鳥回家,希望院子裡花香之外還有鳥吟,但他們都活不長久。
過幾年,爺又買了條小白狗,雖然還是雜種,但小不溜丟的煞是可人,我的心跟著活潑起來。只是養不了幾天,狗兒卻開始腹瀉,爺拿了爸診所裡的胃腸藥,壓住小狗雙側臉頰、硬塞進去,隔天小狗仍歸西。
那時我已上國中,課本裡開始擺些傷春悲秋的文選,班上有同學得了白血病,敬愛的英文老師拖著癌末病軀為我們上課直到入院而後入土。摯友養的兔子死了,她寫信給我抒發不捨心情,一再讀她的字句,我重複感受失去的痛。
爺過世後一段時日,換爸提議買狗,說是可以跟小弟作伴,家人討論後決定選貴賓犬,由妹取名「賓賓」,我沒有參與太多意見,屬於我的狗早已不在。
賓賓在某個大年初一嚥下最後一口氣,當時我們正在台北外公家吃團圓飯,受託照顧賓賓的友人來電告知後,家人各自懷抱不同程度的難過,新春未多談論死亡話題。過完年,我也不再去回憶賓賓的跑跳與嚷叫。
我在台北念書工作那些年,爸買了錦鯉養在庭院水池,妹依然不減為動物取名興致,在我看來都是紅、白、黑交雜的花魚,妹說,這條有單側黑眼圈,叫作「海盜」好了;那尾頭上的記號,就是「閃電」嘛……。偶有魚病死;某個狂風暴雨之夜,池水高漲過岸,幾尾魚被沖至地面擱淺而逝。爸說每回有魚死了,他總要難受一番。我別過頭不接話,暗自警惕,走過池邊千萬不要數算有幾條魚,萬萬不要仔細辨認魚的特徵,億萬不要愛上他們。
陪伴錦鯉的還有 Kiki,大大身軀卻只能窩在院子走道來回踱步,爸媽曾嘗試遛狗,但未經訓練的 Kiki,踏出家門興奮不已,企圖東奔西闖,爸媽四手合力才將他拖回,後來腰痠背痛好幾天。 Kiki好用宏亮嗓音引人注意,夜半若有異狀,吠得更像狼嚎一般,曾遭鄰居抗議噪音、投報檢舉。我辭去台北工作返鄉時,他已入中年,活力不若少壯,但叫聲不改。原擔心我訂婚時 Kiki會「人來瘋』而狂吠不已,沒想到當天他出其乖巧。
妹回台歸寧時, Kiki已算老狗了。妹偕夫返美後不很久,媽發現 Kiki胃口漸差,忽然瘦了許多,某個早晨,地上留了一灘帶血嘔吐物,而 Kiki顫抖著四條腿勉力支撐,臉就著大水桶直喝水,數分鐘不停。那天我正好在娘家,見到他病弱樣貌。中午當爸媽要帶 Kiki上醫院時,我刻意埋頭打電腦,不敢直視他離去的背影。檢查結果,血糖值高達七百多,打了胰島素,一天、兩天……果然沒有再回家來。
妹與我同樣經歷家裡一位位過客的生離死別,但至今仍愛狗。開始當醫生後,我週復一週看著照顧過的病患離開人世,但我還願守在工作崗位上,繼續送往迎來。因而我不只一次深切反省,自問是否對人類以外的動物太冷漠,我是否編派了冠冕堂皇的藉口,只因懶得處理動物的便溺物。然而始終忘不了 Mary和 Emma被送走的那個午後,以及爺餵幼犬吃藥的一幕。即使和賓賓與 Kiki相識的時間更長,他們離去帶給我的感傷都遠遠不及兒時失去所愛之痛。於是我更不敢輕易嘗試再與動物交心,我自私以為,因為職業而不得不面對的死別已經夠多夠沉重了,至於其他物種,我想省一些心。
這天,陪三歲兒子玩時,邊翻閱跟朋友借來的書《預知生死的貓》,封面上是該書主角的照片,孩子對那隻貓很感興趣,我於是與他聊起,由貓說到狗,提及他曾見過的 Kiki。
「你知道 Kiki去了哪兒嗎?」我鼓起勇氣問孩子,儘管還沒準備好關於死亡的解釋。「 Kiki生病了,外公外婆帶他去看醫生。」「然後呢?」我訝異他還記得,我甚至不曉得是誰告訴他的。「然後 Kiki就這樣……」他側躺下來弓起身子,「……好像木乃伊,死掉了。」「木乃伊」是孩子的爹陪他看書時說過的名詞。「所以 Kiki不會回來了。我們不能再見到 Kiki,只能想念他。」「沒有了啦,不能想念 Kiki了,只能想念土鍋。」「土鍋」是目前小阿姨寄養在娘家的兔子。顯然孩子還不完全懂得「想念」的意義,每次打電話回娘家,媽總問他:「有沒有想念外婆?」這問句應是他吸收「想念」一詞的由來。但孩子說的並沒有錯,失去的不再回來,我們更要珍惜的是此刻眼前景物。
窗外陽光燦爛。我忽然想,是不是孩子們原本都明白生死是怎麼一回事,是漸漸長大才慢慢迷糊的呢?
── 中華副刊 2011.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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