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氣從打開蒸箱的瞬間逸出,我看你緩步走來。接著你將毛巾敷在我肩頸,你說,脖子雖然只是身體一小部位,而頸項就像擎天柱,很重要的。我問你毛巾不燙嗎?你說習慣了。取下熱毛巾後,你按揉我頸後凹處的肌肉,一邊說著:經常按壓風池、天柱、肩井等穴,能減緩頸肩的疲勞、痠痛,解除眩暈症狀。我享受著你指腹施出的力道:從淺至深、輕到重;時而扣打,節奏循序漸進地連貫,彷彿一首旋律明朗的曲調從你心底譜出來。
來了幾次後,我與你像熟稔的老友。我又向你抱怨眩暈這毛病。你要我睡眠充足、放鬆心情,若有空常來找你聊天。我無法捕捉到你說話時的眼神,可是,我感受得到你的善意與關懷。在你指髁壓穴後,肩頸漸漸推開了氣結。我好奇的問你,你骨節分明似雞爪的手怎如此有力啊,其中有訣竅嗎?「有時以手、肘、膝,藉力學原理來讓關節、肌肉放鬆,不是靠蠻力喔。」你說。
我佩服你的聰敏得以打破「盲點」。你笑著說,因為你有枚代表聰敏、創造力的「孔雀眼」啊。你伸出左手食指讓我看,明顯在食指腹上有個圍繞而成的迴圈,裡層看起來像顆眼淚的尖端,就像孔雀羽毛的眼睛一樣。我看得一頭霧水,你似乎察覺到我的疑惑,一邊下壓我的肩井穴,一邊說著你失明的過往……。
你說身為獨子,從小備受雙親的疼愛。自年幼開始,父母想趁早瞭解你天賦所在以啟發你的潛能,在業者鼓吹下做了「皮紋測試」。得知你皮指紋上有枚孔雀眼非常高興。據說,擁有這指紋的人,在洞察力、想像力、創造力及藝術方面很有天分。你母親於是竭力栽培你學畫畫,冀望你能成為畫家。
果真,你的視覺感知敏銳,也擁有豐富的想像,對色彩明亮、光影感受強烈,你不時想透過眼睛畫下斑斕的世界。不論是人像、建築、草木、蟲鳥、動物、風景……等,都畫得精確生動。國小、國中時期你也獲得了不少比賽獎狀。年少的你立志要畫出未知的精采。然而這一切,僅止於國三時家中的一場意外大火。那場火徹徹底底燒毀你熾熱的夢想。從此,白手杖成為你手指的延伸,它也取代了畫筆。
接著你訴著看不見後的慌亂,聽得令我生疼。你悲痛萬分。想過要輕生,卻顧及這場意外後只剩你與母親活下來,你不忍讓母親再承受打擊。你對未來感到茫然、恐懼、絕望,無法生活自理,也怨罵老天不公平的對待。在將近三年的時間,你渾渾噩噩度日,負面想法盤據整個腦袋。你曾試著回想過往的看見,想記起各種顏色、重溫物景的樣貌、包括自己的長相。但是,你卻莫名記不起那些人物景象原本的形狀、顏色與模樣,越努力想,越深入往一個無邊無際的闇黑裡。自卑堆砌成牆,你感到絕望。而你與人與世界的關係也從看不見那刻起自此斷裂。
直至有一天,你到常去的廟裡拜佛,跪在拜墊上懇求菩薩指點迷津。你聽聲辨位,而這次終於求到了三個聖筊。你趕忙去取籤詩請廟祝幫忙解籤,籤詩上寫著:「孔雀食毒身更豔,浴火重生成鳳凰,日出便見風雲散,光明清淨照世間。」廟祝告訴你這是支「吉籤」,凡事成敗皆在自己,要你學會浴火重生,就像鳳凰經歷火焚,最終能從焰火的灰燼升起重生。
廟祝的一番話彷若醍醐灌頂,讓你瞬間明白了什麼。你想著筊杯的陰、陽二面是否代表著一念天堂一念地獄,要活成哭臉或笑臉全在自己啊!倏忽之間,你感覺到身體對外在感受有些變化,觸感、嗅覺、聽覺、感受度,比起過往更加敏銳,你好像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飛鳥振翅啪響,感覺得到溫度變化與光影明滅。你彷彿跨過視覺上的屏障,明眼所見到的人色景物,你可以用心來「看見」了。
之後你參加了盲人協進會,學會了使用盲杖走路,不再整天悶在家裡;學習點字,透過觸覺來享受閱讀;參加按摩職訓班要自力更生,不再依賴他人。你開始思考什麼是活著,該以何種姿態來生活。孔雀眼給的天賦、雙親的期待,讓你重新辨析「眼明」、「心盲」的問題。你說要以手感的敏銳替代視覺上的不足,將各式按摩技巧視為另一種繪畫。而客人身體就是你的畫布,你要盡情發揮創作,同時療癒他人也療癒自己。
當聽完你的述說,我感動到久久無法言語……。
療程結束,我通體舒暢,起身向你致謝,你回報我一個微笑說著:「看見你神清氣爽的模樣,真好。」
中華副刊2020.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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