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真正上田工作的莊稼人是不會如我走得這般生份的——後腳划過前腳疊一直線,走在田埂上。早冬一期稻作綠意盎然的秧苗在陽光下顯得朝氣勃勃,秧苗行間水光粼粼,風輕輕走過綠毯從田頭一路招呼到田尾……
田野農家景象我並不陌生,每回返鄉一入雲林境內,車窗外的田地景觀縱然與一路經過的鄉鎮所見無甚差異,然而土親人親,不由得總要摻上幾分似對母親裝嬌憨的情感。居於鄉間農舍,田地就在咫尺,卻少有閒暇逸情這般親近土地。赤腳踩入田中軟泥,軟泥填塞趾縫,冬日的田水些些沁涼但沒入泥裡的腳盤卻暖暖的;舉手遮擋刺目的陽光遠望,一棟棟或大或小、或華麗或樸質的農舍如矩方盒子豎立於阡陌間,屋側則大多種植一排高過屋頂的檳榔樹、椰子樹直挺挺向陽光招搖。
於田地上蓋棟農舍在農村不算稀奇事,一般普遍的是二層半建物,面對馬路的一面外牆貼二丁掛磁磚,其他三面牆是水泥牆刷油漆;或有牆面洗石子的、也有直接在建屋留下的板模牆稍加修飾的;我未曾刻意觀察其他鄉鎮如何,就我故鄉的農舍大約是如此。我覺得有趣,問長輩如此是否擺明了只重門面?長輩睨我一眼:「背面是田,弄那樣 ?給誰看?有作客的走田埂路來的嗎?」當然也有外牆四面都貼上磁磚、窗戶加裝鐵柵的農舍,也有住家兼小型、中型工廠的。
農舍門口埕多半留有一片大大的曬穀場,不過幾乎已看不到曬稻穀的場景了,這大片水泥地平日老農們曬製自家吃的菜乾、菜脯或曬曬被單,年節時即成了在都市工作的子女們返鄉後的停車場。也有不蓋農舍,蓋民宿或庭園咖啡餐廳的,地大所以可以慷慨,大大的主屋,大大的庭園,大大的花圃大大的樹,開車從大門直驅而入,繞過噴水池造景,戶外任選的咖啡座、任挑的停車位,教在都市裡挨挨蹭蹭慣了的人覺到真是奢侈,有如突然被鬆綁的手足一時竟不知如何安放。
南部的天氣很好,清清朗朗的藍天灑下乾淨的冬陽讓我在台北總是失靈的嗅覺恢復功能。風來,深深吸口氣再長長呼出,鼻腔分解出空氣中有泥土的味道,有遠處養牛場的牧草味、牛屎味,甚至還分辨出來,隔著芒果樹綠色縣道一頭,剛翻犁完畢的幾塊田土之前種來做肥的油菜覆在土中的腐味。
望著幾處正在巡田弓腰拔除雜草的農人,剎時對自己上田遊樂的角色有些赧然。我對農事種種一知半解,問到「甲」「分」單位總要換算成「坪」腦袋裡才有個概念;嫻熟農事的兄長曾以數據計算讓我明白,例如一甲地大約可收多少稻穀;若是佃戶需付收成的若干成數給地主;農會收購價格又是若干……;以往習於當聽眾,只是讓長輩有個說話對象,深入了解更明白種稼人年頭忙到年尾所得實極微薄。稻穀播種間隔,種稼人會搶種些雜作以增加收入,或出租旱地供人栽種,諸如刈菜、菸葉、馬鈴薯之類的。似乎種馬鈴薯的租金比種一般作物來得高些,因為馬鈴薯「吃肥」,耗損土地的養分較多,往往這一年種馬鈴薯的旱地來年就得換種他種作物,否則收成大多欠佳……。我蹲在田圳邊聽左右農友開講,心中一片舒坦,他們的買賣出租君子協定雖無白紙黑字,然而聽來不確定的「依例」「大約」卻是彼此坦蕩的信守。
撫著腳邊的田土,看農友黝黑粗礪沾浸土泥的雙腳放任地黏貼著地面,一步一腳印回到田裡繼續工作;我拎起鞋,學他們在田溝清澈的水流滌洗腳足,而後信步走上田間小路。路上草地幾處猶留晨露濕潤,幾處被陽光曬得焦乾,腳底微微刺癢,學著做田人的自在,我放心踩下。
──中華副刊 2011.0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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